说吧,孩子归谁(23)
“这是自然。”韩梦柳再露出十分好看的笑容,抬手捉住杜松风手腕,“既然来了,切切脉也好。”
杜松风不由地坐端,李怡谨慎地望过去。韩梦柳修长漂亮的手指在杜松风白皙纤瘦的手腕上轻点,“无甚不妥。”手收回,“如今是最舒服的时候,下月起肚子便会飞长,各样不便亦接踵而至。”
杜松风在椅子上一缩,李怡忙道:“韩兄,你别吓他。”
“心疼了?”韩梦柳敛起轻笑,“怀胎本就辛苦,李兄要好好关爱杜公子。”
“我与土木公并非是那样的。”李怡盯着杜松风坏笑,“反正他看不上我。”
“不是就不是,为何要扯这些没边际的话。”杜松风有点生气,捏着拳头说。
李怡向韩梦柳摊手,一副“看吧”的模样。
韩梦柳跟着笑笑,向杜松风拱手言他,“这段日子叨扰杜公子。”
杜松风又换上十分和善的面孔,“韩公子切莫客气。当初救命之恩在下不知如何报答,如今公子宿在鄙府,实是有幸。是了,在下要参加明年的制科,听闻公子高才,有些文章义理,望不吝赐教。”
“听闻?”韩梦柳看向李怡,“你说的?”
李怡哈哈笑道:“实话嘛。”
韩梦柳摆摆手,“在下浅薄得很,赐教万万不敢,能与杜公子一同参详,乃是幸事。”
李怡便叹了口气,“你俩志同道合,显得我多余,真是无脸留在这里。”
韩梦柳嗤笑一声,杜松风怨气未消,就没说话。
李怡又道:“啊,果真无人留我。”
韩梦柳道:“此乃杜公子府上,我纵然想留,却无资格。”二人一同看向杜松风。杜松风一怔,怨气里又添了几分羞赧与急切,好像全天下人都在欺负他。
李怡最怕他这模样,赶紧打住,“好了,开玩笑呢。我真真是要走,恒庆元许多事等着收拾,我爹再见不到我就该怒了。韩兄,明日我先回京,待事情理顺,再来看你。”
韩梦柳安安心心地在杜家别院住了下来。
夏昭留下的太医十分本分,每日除必要外便不出现,倒是杜松风及府中下人热情得过火。李怡隔三差五便来探望,三人时而一同吃饭聊天,也算和乐。只是李怡依旧偶尔觉得,自己在拿热脸贴杜松风的冷屁股。
韩梦柳出月后又安养了十日,终于被太医松口放行,太医亦功成身退。
时近新春,寒冷天气里透着火红,杜府别院年货年画办起来,杜松风请韩梦柳写了春联,又邀他一道过年,韩梦柳意料之中地推拒。
杜松风不气馁,心道不行就请李怡合力劝说——虽然李怡来了,指不定就会把韩梦柳劝去李家过年,但只要韩梦柳有人陪伴,过得开开心心,他也就不计较了。
只可惜算盘尚未打起,就听韩梦柳道:“杜公子,实不相瞒,每年春节在下都会故乡祭祖,你的美意只好辜负。元宵前后在下再来京城,与你同李兄相聚,如何?”
话到此处,杜松风知道的确无法强留,便派人去京城请李怡,摆酒吃过一顿,既是送别韩梦柳,又算朋友之间提前过了个年。
韩梦柳离开那日,漫天飘雪,山中空寂,宛如仙境。
瓦上片片碎玉,廊下一片素白,韩梦柳身着连帽轻裘,身姿高挑挺拔。
角落几支红梅晕着酒态,却不及人面芳华。
杜松风备好马车,衣物、器物、酒食俱全。李怡送上银两,千叮万嘱。韩梦柳恭敬不如从命,躬身道:“二位,大恩不言谢,今日暂且别过。”
李怡神情复杂,杜松风面露伤感。
韩梦柳望向从头到脚裹得严实的杜松风,笑道:“杜公子保重身体。”
杜松风认真道:“多谢,韩公子身体刚刚恢复,也要小心。”
韩梦柳点点头,又微笑着去看李怡。
李怡在大雪中依然抖擞着毫不服输的气势,着一领箭袖,一双武人靴,头发束起,意气风发,笑嘻嘻先发问:“临别之时,韩兄有何指教?”
韩梦柳唇边笑意渐浓,“指教不敢,只是希望李兄别再拘泥掌故,新年有些新气象。”
李怡一愣,杜松风扭过头,疑惑地望着他。
韩梦柳再一笑,“时候不早,在下先行一步。”
一言道来惜别,李怡与杜松风看着韩梦柳坐上马车,又追着马车前行,直到车窗中探出的脸看不清了,才停下脚步。
天地间簌簌雪落,李怡站在雪地里叹道:“回吧,你有身子,莫受了风。”
杜松风“唔”了一声,又顽强地道:“我不冷。”
李怡在杜松风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转身先行。杜松风往道路深处又看了片刻,才慢吞吞跟上去。
犹豫半晌,李怡向后伸出手,“小心路滑。”
杜松风也犹豫,但……挺着肚子走雪地确实不便,不过几步他就心惊胆战,便缓缓伸出手抓住李怡的胳膊。帽子遮盖下的面颊,有些红。
马车一路前行,近午时到达县界,界碑栽在道旁,一半埋在雪中。另有一青石小亭名为“十里”,古往今来,不知见证多少悲欢。
马车缓缓止住,韩梦柳推开车门,风雪迷得人睁不开眼。抬首一望前方亭中,一红衣少年负手而立,仿佛这茫茫天地间唯一的风景。
第29章 我在桥上看着你
夏昭一身红色锦袍, 头戴金冠,仿佛初开的名品牡丹,贵气逼人,光华闪闪。见韩梦柳踏雪入亭, 发际、睫上皆带着刚刚化开的晶莹水珠, 轻轻一扇,牵得人挪不开眼, 不禁微笑起来。
韩梦柳见夏昭脊背虽挺直, 但面颊、耳朵、手指皆青白里透红,定是冻得不轻——身为太子, 想必是头一遭独自在大雪荒地中等人, 又不想穿得臃肿失了风度。
少年人,总是好些面子。
本欲请他车中说话, 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一则戳破人家的心思,又让小太子示弱,不太好;二则……韩梦柳心中一笑, 难得冻一冻,只当体察民情了。
来回一思索便有了片刻沉默,夏昭自作主张地将这当作短暂分离后情绪奔涌的欲言又止与凝眸相望。
“你……身体都好了?”
韩梦柳微笑一揖,“多谢太子殿下关怀,亦多谢殿下留下的太医,太医应已回禀殿下,草民已经好了。”
“嗯,是。”夏昭露神色略忧伤, “原本想带孩子来给你看,可太医说最近天冷,能不折腾就别折腾。”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
韩梦柳站着未动,“这些事情,太子殿下决定便好。”
夏昭勉强笑了笑。
如果韩梦柳不说话,他还能说什么?
只要他想做的就一定可以做到,只要他喜欢的就一定可以得来。二十年来他对此毫无怀疑,可韩梦柳却在他坠入梦里的时候,轻轻喊醒了他。
他仿佛从井口蹿出的蛙,突悟这天地无边无际,大到令人害怕。
终于明白,当初只因韩梦柳有意,否则他根本无法让其顺从。
“草民还以为,殿下到此是想说那件最后要草民做的事。”韩梦柳望着夏昭,那双眼眸比之去年初见,似乎幽深了些。
“那件事尚未想好。”夏昭自嘲一笑,“大概因为只有一件,便左右为难。”
“无妨,太子殿下尽可慢慢想。”韩梦柳抬眼,一颗冰雪化作的水滴落下。
夏昭不知该如何应对,就只这么站着。觉得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也挺好。
沉默许久,韩梦柳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历来送别或折柳、或饮酒、或踏歌,现下无酒无柳,草民亦不敢让殿下赋诗唱曲。车里备了琴,不如就由草民弹上一曲,意思意思吧。”回身出亭入雪地,夏昭跟上,一素一红两道身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拖出两行长长的脚印。
夏昭停在马车几步之外,看着韩梦柳与车夫说了几句,然后进入车中。
车中窸窸窣窣响,接着古朴低沉的曲调传来,在空旷的天地中顿挫流转,仿佛诉说着刻骨铭心的故事。
马车缓缓启动,琴声飘在风雪中,渐渐模糊。
夏昭闭眼抬头,大片的雪花落在面上,化作清冽的水滴。前方马车已如点墨,耳畔唯余风声,脑中回荡不去的,是方才首次听到就再也无法忘记的琴曲。
身虽冷,可心底却有一块地方,燃烧得如他的红衣。
年关将至,商号异常繁忙,李怡起早贪黑晕头转向,等到终于闲下来时,已是除夕。
街头巷尾张灯结彩,家人行人换上新衣,见面无论熟不熟悉,都会说上几句问候,道上几声吉利。
热闹气氛压得人胸中憋闷,李怡回房灌了壶茶,躺在床上寻清静。
隔开鼎沸人声,烦躁渐渐散去,心底的空虚却露出萌芽,逐渐占了上风。他双手抱在脑后细细思量:从前过年他都乐乐呵呵,为何今日竟莫名无力?
难道是因这是及冠后的第一年,不自主地就严肃了?还是因为今年开始正式经营商号,不得不变得成熟?又或是因为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变谨慎了?再或者是因为……即将为人父,不可再有小孩子习气?
突然间,杜松风挺着肚子的模样出现在眼前。
李怡使劲儿敲头,坐起来再饮几杯茶:大过年的,胡思乱想些什么。
门外侍婢喊他,他应了一声,整理衣冠面容,往前厅去。
李家的年夜饭有浩浩荡荡十几桌席面,恒庆元留守的管事伙计们都在,众人欢聚着推杯换盏。
李怡举酒犒劳众人,一圈走下来,已有三分晕乎一分醉意。饮了杯醒酒茶,又吃了几口菜,听着外面轰隆隆爆竹声起,不禁有些心痒。
瞅着旁人不注意摸出大门,天空中一朵焰火炸开,染了一片红光大胜,又化作星星点点散在眼前。
李怡心动,向着焰火的方向行去。
除夕开了宵禁,街道上灯火交织,熙熙攘攘。卖小食的摊点飘来阵阵浓香,卖小物的铺子闪过片片绚烂,孩童们竞相追逐,大人们欢声笑语。
走上桥头,李怡挤在糖葫芦小摊和纸鸢小摊之间,望着桥下流水中荡漾的斑斓色彩。
一个人影出现在水波边缘,月白色的衣袍在波澜中晃动,熟悉的脸时而扭曲,时而在水波静止时映出他本来的面目。
素淡恬然,如梨似桂。
白嫩的脸上嵌着一双如星闪亮的眼眸,正饱含期待地四处张望,热切欢喜中依旧蕴着谨慎收敛。
哎,连过年都不肆意放纵一回么?
李怡将目光从河水中抬起,去寻找那倒影的主人——河边街道上,人海中的杜松风裹着月白狐裘,束一玉色小冠,步速轻缓,双臂抱在身前狐裘下,似乎在遮挡保护着什么。
说来能这样远远地静静地、置身事外地看着杜松风的机会不多,看啊看啊,他又忍不住在心里念道:土木公不说话的时候,尤其是不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实在还是挺好的。
天空一声巨响,众人抬头,巨大的焰火变换着各样色彩升上天,红的绿的蓝的紫的,越炸越开,众人欢呼连连。
“过——年——啦!”
人堆里不知是谁一声高喊,接着喊声此起彼伏,又有抚掌声响,一片接连一片。杜松风凑在人群里,亦拍着手昂着头,对着焰火露出傻傻的淡笑。
李怡仍是望着他,那如梨似桂的雪白身影,终于被染上了温暖绚丽的颜色。
焰火最盛大耀目处,自是皇宫。
天子君后、各宫君秀、皇子公主欢聚一堂,御水清波映照着大好江山,玉盘珍馐衬托出富足安乐。夏昭坐在右侧首席,周围簇拥着皇亲贵族、环绕着宫人侍婢。如同中秋饮宴那晚,言行举止都不愧“太子”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