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帐中梦天子(70)
他会恨父皇吗?还是依然畏惧?
他现在在想什么呢?
不知怎的,看着眼前的父皇,怀雍想起和尹碧城在路上遇见过的一条狗,一条遍体鳞伤、苟延残喘的野狗,倒在路边,用渴求又戒备的眼神看着他。
真可怜啊。
那时怀雍是这么想的,如今也是。
怀雍阖上双目,他前半生一切与父皇有关的富贵荣辱、爱恨情仇似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而过往的那个怀雍在他的记忆中也仿佛变成了个陌生人,那个幼稚软弱的孩子已被他丢在身后,他可站在彼岸,冷眼旁观。
“父皇,隐鳞回来了。”
怀雍莞尔一笑,道。
说完,他跨过门槛,不疾不徐走向了大齐皇帝,他的父皇。
第45章 陪葬
怀雍回来了。
在初夏一个寻常日子。
久病不起的皇上龙颜大悦,开了皇宫私库,又往怀雍府上赐了不少好东西。其声势浩大,让人就算不想知道也不行。
听闻,怀雍回来那天,皇上在他家留住了一晚,父子俩彻夜谈心。
第二天,怀雍回了宫,在父皇身边侍疾。
大齐以孝治天下,官员在父母生病时本就有丁忧之假,而怀雍没有父母,只有一个皇帝养父。
过了一段时日,昔日师友们陆陆续续给他写信,关心他近况如何,抑或是叮嘱他保重身体云云。
把朝廷、南齐、北漠、整个天下,全都搅得天翻地覆了,这父子俩似乎又和了好。
如今,怀雍没回去应卯,官印官服搁着,日日着一身常服出入皇宫。
今天也是一样。
怀雍乘御辇进皇城,在宫门口处不停,直入帝宫。
到宫门口处才下来,又换一顶软轿。
他以前进宫还没这么繁琐,也是得按规矩需要下车步行,回来以后父皇给予他更多权限。
说是这样,怀雍看看这些抬轿子的,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侍卫,心里也有个数,这是保护,也是监视,父皇怕一个不留神他又跑了。
到了帝宫,父皇正等他过来一道用早膳。伺候着吃过了饭,再去御书房。
书案上垒了一堆奏折,还没批阅,都得读过去。白天父皇还能戴西洋眼镜看字,等到了晚上,就算戴眼镜了也累眼镜,他便会闭目养神,让怀雍代念奏折上的内容。然后问怀雍怎么回复。
怀雍也不惶恐,坦然答之。
怀雍几乎不用教导。
他本来就是在内阁长大的孩子,这些内容在他成长的呼吸之间就学会了。
办完一切公务后,父皇会在亥时前就寝。
他睡眠不好,御医开了各种药方子,但他还是难以入眠。先前怀雍不在的日子里尤其严重。现在怀雍回来以后就好些了。
怀雍为父皇点上太医院那头新制的宁神香,这种香听说用了外国传来的芙蓉香片,即便是断骨残肢的人闻了也能止痛。父皇用着极好,现在天天都要用。
一切妥当了,怀雍便告辞要出宫回家去。他不想住在皇宫中。头一回这么说,父皇问他为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害怕,父皇之后就没再说别的。
放是会放他回家的,不过在这之前父皇总会把他拦下来,拉着让他陪在床边说一些话。
许多不是怀雍爱听的,他会不耐烦,打断告辞回家,换着话题说了几次,有次说到怀雍生父的家乡,怀雍静下来听了良久。从那以后,父皇便每天和他说两段。
“你父亲也是齐人,以前战乱时,他的父母长辈带着他,举家逃去了东边,在一个海边的村子里定居下来。”
“我跟他正是在那里遇见的……”
接着,父皇会不厌其烦地与他说,那个地方是个如何如何的世外桃源,如何如何的美丽,如何如何的和平,仿佛只有生活在那里就没有任何忧愁。
怀雍依稀记起来,自己似乎在幼时曾经是听父皇提起过的。
或许是在他刚记事的时候,父皇会在东暖阁旁为他建的桃花院子给他讲这些。
耐心听完了,怀雍再问:“那我父亲呢?我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父皇不太想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才开口提及只言片语:“你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实在有些笨,和你不一样,他读书读得不好,一篇文章要背好久,做生意、收租子总心软,每次都浪费银子,还总爱捡小猫小狗回家……”
没开口时是不想说,真的开始说了,却停不下来了。
怀雍问:“那您喜欢他吗?”
父皇又不说话了。
怀雍再问:“您是喜欢他的吧,若是不喜欢,也不会收养我,是不是?”
父皇握住他的手,又松开,半晌,轻声说:“回去吧,夜深路黑,不好行车,路上要小心注意。”
……
长春宫中。
皇后还未睡下,宫人告诉他,怀雍在帝宫寝室待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都快子时了再离开。
怀雍不在的那段时日,皇上睡不好,她睡得很好。后来皇上病了,她在皇上身边侍疾,一切顺理成章,皇上也说她侍奉得好,特别喜欢她送的宁神香。
可怀雍一回来,又被打回原样。
怀雍怎么就回来了?失踪的那些日子都在哪呢?
她想,多半是在外头吃了苦,知道了荣华富贵的好,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真可惜,怎么就没死在外头呢。
本来所有事情眼见着刚刚要好起来,怀雍这一回来,又全都打乱了。
皇上宠这个养子宠得实在不像话,宠到民间甚至有些流言蜚语,说皇上说不定愿意把江山给怀雍。
这话乍一听很荒唐,毕竟宫里还有个正儿八经的皇储太子。
但太子太小了,又不受皇上待见。若是到时候怀雍先做了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此谋朝篡位也未可知。
借着给皇上龙体安康祈福的名字,皇后出了两趟门,与自家父亲商议过两次。
趁怀雍不在,皇上又生病的这一年里,他们往不少位置上都悄悄放了自己的人。
只是效果不大好,先前往赫连将军营帐塞的人跟了没多久,才吃了没几天的油水,结果打起仗来,居然丢盔卸甲自己跑了回来。
那会儿形势真可怕,还以为北漠人要打过来了。
国丈为此挨了训斥,他心生不忿,想着他们好歹出力了,哪像怀雍,直接甩手逃了,撇下这么一大个烂摊子。
有时他们也纳闷了。
要说怀雍的运气也是真好,他在的时候一片太平,他不在时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前阵子还一副要天下大乱的架势,他方才回来,又歌舞升平了。这是什么运气?凭什么他总能坐享其成?
不过,她心料怀雍也猖狂不了太久了。
他们打算等皇上一死就想办法把怀雍送下去给老东西陪葬,也算是尽了怀雍与他父皇之间的父子亲情。
……
回到府上,更完衣,歇下时已过子时。
尹碧城扮作他的侍卫,提了一桶药水进来给他洗脚。
尹碧城是前两天找过来的。他比怀雍早几天到建京。他知道怀雍的目的地是这里,干脆不在路上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直接守株待兔,等怀雍一回来就上门去。
之后,尹碧城不肯走,怀雍让他在身边先做个侍卫。
怀雍:“知道你哥是怎么死的,你还扑上来?”
尹碧城:“我不在你身边,谁带你走?”
怀雍:“我想走时自会走。”
尹碧城:“那你什么时候走?”
怀雍心里是有主意的,但是没法说出来。
他想,等父皇死了我就走。
又想,父皇要是死了,天下乱糟糟,太子又年幼,那些人都是跟着裹乱的,一不小心要死多少人。那么,是不是等形势安稳些了再走?
他还没想明白。
若是死一两个人就能让天下太平多好。譬如他杀了陈谦,把北漠搞乱了,那南齐如今就太平多了。可要是他那会儿顺手把拓跋弋也杀了,北漠反而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所以,他留了拓跋弋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