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帐中梦天子(57)
“朕没想到,卢敬锡看上去一本正经,原来只是个假道学!竟也是个好南风的!”
父皇后悔地说:“朕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去国子监读书,那地方全是男子,日长月久,便会有人糊涂了,将男子当作女子来爱慕。”
怀雍放下筷子。
他问:“父皇,您说我与我父亲长得很像。那么,也有很多男子将我父亲当作女子来爱慕吗?”
父皇瞬时面色铁青。
“胡闹!”
怀雍屹然不动,微风拂面似的,如在他面前发怒的不是全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
反而是父皇对他先服软:“……还在生父皇的气,父皇都是为你好。”
怀雍最听不得这句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父皇:“你在宫中也被憋坏了吧。那这样,朕准你出宫一趟,也算是散散心了。”
嗯?
怀雍揣测不准父皇的用意,抬眸看过去,等待父皇的下文。
“你废了赫连夜的手脚,做得这样狠辣,想来他这段日子一定很不好受。正该由你去慰问他一番。”
怀雍又惊又怕又愧,猛地打了个冷痉。
去看谁?
要他去看赫连夜?
他魂飞魄离,他不明白,父皇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
怀雍咬了咬牙,如败下阵来,苦涩地拒绝说:“儿臣不想去。”
父皇只说:“朕让你去。”
怀雍不知这是否只是父皇的一时兴起。
当天下午,父皇便讲他送上了马车,二十几个护卫里里外外讲他围住,如看管重刑犯似的,将他送去赫连府。
父皇一定要他去探望受伤的赫连夜。
第36章 离宫(重写)
怀雍在华銮盛仗中抵达了赫连府。
赫连夜不想见他。
可由不得赫连夜做决定。
赫连夜是坐在轮椅上来见他的。
整个人瘦的不像话,眼神灰暗。
怀雍极是抵触这次相见,在过来的路上甚至多次想要逃跑。
如今真见到了,酝酿了一路的自我嫌恶、惶然畏惧却又消失不见了。
甚至,在走进赫连府后,他还能平静地说,不必勉强赫连夜起身来迎接他,他可以亲自去病榻上探慰。
而赫连夜不愿如此。
梳洗了快一个时辰,身上的水汽都没干,便由人推着出来见他。
甫一照面。
谁也没说话。
赫连夜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怀雍初时不想细看,俄顷间,才慢慢抬睫看过去。
与他所预想的不同,赫连夜的眸中并没有憎恨,连埋怨都没有,而是浓重的悲伤。
眼神相触的一瞬,周遭的万物都仿似消失不见了。
几步的距离,像是隔了一辈子。
怀雍屏退众人。
留他和赫连夜两人单独在明堂说话。
当然,门窗都敞开。
护卫们在不远处都可以看见。
怀雍身边就是椅子,他却没坐下,站着,对赫连夜说:“赫连,是我对不住你。”
道歉有什么用?
道歉能接上赫连夜的手筋脚筋吗?
这一句说出口之后,怀雍不光没有觉得内心得到宽慰,反而更加心疼如绞。
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为卑劣的人。
他明知道说这种话并不能真正的安慰到赫连夜,非但不能,还会再次揭开赫连夜的痛处。
到头来,不过是他为了让自己更心安理得一些罢了。
赫连夜问:“你今日是自己要来见我的吗?若是的话,那我便原谅你。”
怀雍一噎,看向他。
嘴唇嚅嗫两下,怀雍到底没能撒谎:“是……是父皇一定要我来的。”
像一滴铁水落入了平静的湖中。
赫连夜登时起了剧烈的波澜,近乎沸腾起来,又要压抑着:“父皇,又是你的父皇,要是你的父皇不让你来,你是不是就乖乖听话,永远都不来见我了?”
他红了眼眶。
“事到如今,你来见我,也只是你父皇非要你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也知道。”
“他要你亲眼看见变成个废人的我,要你欣赏我的丑态,要我在你面前颜面扫地,尊严更是荡然无存!哈哈!”
怀雍并不辩解。
与其赫连夜说一些虚伪的原谅、宽恕的话,倒不如像这般,劈头盖脸地将他痛骂一顿。
能叫他觉得好受些。
怀雍的缄默让赫连夜觉得像打在棉花上一样。
这使得赫连夜再次丧气下来,匀了匀气,他想问“在你心里,你父皇是不是比我重要?”,都不用问出口,他看看自己的手脚就已经知晓答案。
又何必再自取其辱呢。
也不知是在回答谁,赫连夜颓丧地低声说:“你父皇总是比我更重要。比谁都更重要。”
“其实我知道的……”
怀雍没明白,犹豫了一下,问:“知道什么?”
赫连夜:“从九原塞回来之后,你第一次主动来找我那次,我想了很久,我不信天上会掉馅饼,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愿意主动来找我。”
“我想,若是我能弄明白了,说不定还能拿捏住你。”
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而怀雍也想到了什么。
他不由地焦躁起来,拔脚逼近赫连夜,试图阻止赫连夜说出口。
赫连夜和他争抢似的,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连忙吐露出口:“那日下午,你刚去宫中见了你父皇,你见到他和那男宠卿卿我我。”
他的一言一语,一字一句,都像是淬满了毒液:“怀雍,你每次来见我,都是因为你在你父皇那受了气。其中有哪一次是你主动想见我?”
怀雍被质问得快要窒息。
他说不清自己对赫连夜究竟是否怀有情意,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能做得那么狠是因为不爱赫连夜。
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
“我恨你。”
赫连夜低下头,胸膛起伏,鼓足了气息地说。
怀雍身子颤了一颤。
他看见赫连夜在说恨时,倒像在死而复生,从一摊余烬中重新燃起熊熊烈火。
“我恨你,怀雍,我一日不死,就恨你一日。”
“我恨你杀了我的孩子。”
怀雍瞳孔骤缩,随即也意识到,赫连夜都知道了。
不提孩子还好说。
一提起,怀雍心底的怨恨也盖过了愧疚,他生硬地说:“那不是你的孩子。”
赫连夜:“不是我的,难道还能是卢敬锡的?”
“怀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怀了我的孩子,你若是告诉我,我哪里还会用什么成亲去刺激你!”
“要是我能早一步筹划,我也未必会落到这幅田地。”
怀雍冷笑起来,他站累了,索性坐下来:“筹划什么,你的筹划就是带着我逃离京城,隐姓埋名。我凭什么一定要听你的安排。我为什么非要生下这个孩子?”
赫连夜:“说白了你就是不想生我的孩子,要换作是为你父皇生孩子你就想生了是不是?”
话音未落,怀雍已抄起桌上的一壶热茶兜头泼向他。
茶壶也从他身边擦过,砰一声重响砸碎在地上。
赫连夜的头发和脸面都被泼湿了,沾着零星的茶叶沫子。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
怀雍:“你恶不恶心!那是我的父皇!父皇将我视如己出!”
他的胸口也在剧烈起伏:“你要恨我,要骂我,甚至要打杀我,我都悉听尊便,但你不能污蔑父皇。”
“是我一时兴起,拿你来戏耍,打发闲性。”
“父皇不杀你,是因为父皇仁恕,等你觉得好了,你寻个日子去叩谢皇恩吧。你的官职,父皇仍为你留着。”
“赫连夜,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又何尝有事事为我着想。荒唐这一场,你我都有错,既算不清,不如不算了,等将来去了九泉之下,让阎王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