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71)
他瞥一眼方靖,说:“还不起来?”
方靖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老郡王瞪他一眼,对元徵说:“陛下,老臣告退,”说罢,又对安静地站在元徵身后的岑夜阑示意了一下,才退了出去。
他一走,方靖看着元徵,说:“阿徵,你当真是皇帝了?”
元徵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方靖叹道:“真像做梦一样……”他突然话锋一转,巴巴地望着元徵,道:“阿徵,我可算有功?”
元徵说:“有功。”
方靖说:“有功是不是要有赏?”
元徵啧了声,道:“我没赏你么?”他登基后不久,就着人送了好些东西来郡王府。方靖嘿然一笑,说:“我的酒呢?”
元徵笑道:“待你大好,我再与你一起痛饮。”
方靖嘟囔道:“你不知道,我可真的吓坏了,还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说到活不成,他神色一顿,看着岑夜阑,抬手行了一个大礼。
岑夜阑看着方靖,就见方靖抬起眼,望着他,说:“幸有齐铭兄弟和北境的一众兄弟拼死相护,今日我才能好好的站在这里。”
岑夜阑默然片刻,淡淡道:“生死有命,不必如此。”
元徵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岑夜阑的掌心,突然开口说:“方靖,既好了,就随你父亲一道上朝吧。”
方靖一愣,元徵说:“朝中的事想必你父亲也和你说过,朕手底下缺人。”
方靖叫苦不跌,“……可我能做什么啊?”
元徵一笑,道:“怕什么,圣旨过几日就到,早些准备走马上任吧。”
说罢,就拉着岑夜阑挥了挥手就走了。
二人出了郡王府,走在燕都街头,岑夜阑一路沉默,元徵勾了勾他的掌心,说:“想起齐铭了?”
岑夜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元徵捏紧他的手指,岑夜阑说:“齐铭的爹娘死在了胡人的弯刀下,他侥幸活了下来,后来孤身一人,流浪到瀚州,正逢着瀚州募兵,他便想去从军。”
“当时齐铭年纪还小,”岑夜阑比划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负责招募的将士不肯记他的名字,他就蹲在一旁,日日缠着他们,直蹲到第三天,我无意路过,见他孤苦伶仃,一时不忍便将他收了下来,转眼就过了这么多年。”
岑夜阑目光悠远,神色却暗淡,轻轻地叹了一声。
元徵看着岑夜阑,不由自主地想,岑夜阑看似面冷无情,心里却最是柔软,纯如稚子。
他何其有幸,能拥有这么一个人。
元徵突然捉着他的手指凑唇边亲了亲,岑夜阑手抖了一下,回过神,当即看了眼四周。长街熙熙攘攘,人流如潮。
岑夜阑低声说:“在外头呢,人这样多……”
元徵笑了,耳语一般靠近岑夜阑,说:“阿阑,我真喜欢你。”
岑夜阑脸色一下子红了,想抽回手,偏偏元徵握得紧,掌心滚烫,如同少年人喷薄浓烈的爱意,不加掩饰,赤裸露骨,不容他挣脱。
元徵笑得更畅快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岑夜阑的肚子也越大,六个月的时候,已经很是明显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元徵的头痛症已经鲜少发作了,到了夜里却仍然喜欢翻将军府的墙。岑夜阑说过两回,元徵笑盈盈地应了,还是照翻不误,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私底下却叫下人将门开着。
元徵发现岑夜阑近来有心事,总是时常走神,魂不守舍的样子。起初元徵还当他是记挂北境,有意无意地提了几句,岑夜阑心不在焉,含糊地将话题揭了过去。
这一夜,元徵半睡半醒间,察觉身边人动了动,像是要起身。元徵意识还未清醒,手已经伸了过去,抱住岑夜阑,睡意朦胧地问:“去哪儿?”
岑夜阑说:“起夜。”
元徵含糊的嗯了声,却没撒手,反而在人脖颈间蹭了蹭,睁开眼,才见岑夜阑双眼清明,竟像是一直没有睡着的模样。
元徵说:“真去起夜?”
岑夜阑看他一眼,元徵已经撑着身坐了起来,看着岑夜阑,道:“我陪你一起。”
岑夜阑无言,“哪有起夜还跟着的?”
“就跟着,”元徵打了个哈欠,道:“赶巧一起。”
岑夜阑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不过是思虑过甚,睡不着,而且身子沉重辗转翻身不易,还会吵醒元徵,就想换个房间,没想到元徵直接醒了。
岑夜阑慢慢躺了回去,道:“不去了。”
元徵顿时就笑了,他撑着床,低头看着岑夜阑,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低声道:“阿阑,若是你心里有事,就直接同我说好不好?别瞒着我。”
岑夜阑愣了愣,没有说话。
元徵声音轻,还有点儿委屈,说:“我总怕疼你不够,委屈了你,你不要欺我年少就事事都瞒着我,背着我。”
岑夜阑哑然,抓着元徵的手,轻声道:“……我没有瞒着你。”
元徵哼了一声,委委屈屈道:“如何没有,按寻常的说法,你我都是夫妻了,既是夫妻,那就是要过一辈子的,你对我好不坦诚,你心里根本就不想同我过一辈子!”
这指责简直不讲道理,岑夜阑哭笑不得,明知元徵是无理取闹借故发挥,却还是叹了口气,说:“……我想的。”
元徵一怔,没想到岑夜阑如此坦诚,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缓不过神。
岑夜阑说:“我只是有些担心。”他说着,还有些不自在。
元徵说:“担心什么?”
岑夜阑目光落在垂落的床帏间,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我已经记不清我爹娘长什么样了,只记得他们不喜欢我,说我——”他顿了顿,轻轻吐出两个词,“晦气,不详。”
元徵眉毛皱了起来,却没有打断他,被褥下却握着岑夜阑的手指。
岑夜阑道:“他们说我是怪物,生来就是怪物,后来胡人来犯,劫掠了村落,爹娘都死了。我因不在家中活了下来,漂泊了两年,那两年我只要一想起爹娘,就想起他们说我是怪物。可那时我不知自己怪在何处。”
“直到那天……”岑夜阑彷佛又回到那天,被按在荒野中,扒了裤子,干燥枯瘦的手指拨开他的腿。那人桀桀怪笑,说他是小怪物,长了女人玩意儿的小怪物,不男不女的东西,种种恶言几乎将他生生碾碎。
即便后来他亲手杀了那人,那种恶心和恐惧感却如附骨之疽,跟随了他很多年。岑夜阑更是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亲手将这些陈年旧疮揭开,袒露在元徵面前。
岑夜阑面色平静,元徵却只觉心脏泛起了针扎似的痛楚,他攥紧了岑夜阑的手,哑声说:“对不起,阿阑……对不起。”
岑夜阑抬起眼睛,看着元徵愧疚难当的神色,摇了摇头,轻声说:“我只是担心……担心这个孩子,会同我一般。”
同他一般,残缺的,怪物。
这个念头是突然浮现的,来得莫名,却挥之不去,将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都掀了出来,让岑夜阑不可控的焦躁又恐慌。
元徵说:“不是……阿阑,不是!”
元徵声音陡然提高,他盯着岑夜阑,恶狠狠道:“你不是什么晦气,不详,更不是什么怪物!”
“不是!”
他似乎是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努力让语气变得平缓,轻声说:“你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岑夜阑。”
“万中无一,独一无二。”
“是我的大将军,意中人,”他深深地看着岑夜阑,亲了亲他的嘴唇,柔情缱绻地说:“是我的宝贝。”
岑夜阑迟缓地眨了眨眼睛,不知怎的,竟觉鼻尖发酸。
“若是他……”
元徵说:“便是同你一般,你会不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