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50)
“倒是司将军,”他看着那张清秀的面容,道,“鹤山州守将弃城而逃,河东军不过应对胡人旁支便节节败退,不得不让人怀疑,莫不是自含斗之后,司家便无人可为将了?”
司韶英脸色微变,直勾勾地盯着岑夜阑。岑夜阑这番话说得诛心,司家兄弟多,无论是在河东还是回京畿,人人都要拿他们比一比。旁支倒也罢了,司含斗和司韶英是嫡系亲兄弟,司含斗在世时,就处处压司韶英一头。就连当年皇帝留司家一子在京,司老将军留下的,都是司韶英。
岑夜阑不闪不避地看着司韶英的眼睛,先前鹤山州丢得莫名,河东一再袖手旁观,岑夜阑心中本就有所怀疑,更不要说司韶英如今还敢对他旁敲侧击。
司韶英扯了扯嘴角,道:“司家有没有人可为将,岑将军就睁大眼好好看着。”
说罢,他打着伞就走了。
岑夜阑看着他的背影,其实司韶英说得边军四府凋零不无道理。且不提河东北境,燕南小世子年幼,如今不过七八岁,实际掌权的是个寒门出身的年轻将领。而西境封帅正当不惑,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西境封家就是一滩浑水,将来兵权还不知会落在何处。
岑夜阑轻轻叹了声,他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哪儿还能顾得上别人?
孟府。
春雨不歇,孟怀雪掀帘进来时,孟昙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一丛芭蕉在雨里,被风刮得簌簌抖着水珠子。
孟怀雪走上前将窗户关上,道:“二叔,您身体还未好,当心着了风寒。”
孟昙生得清瘦俊逸,脸颊苍白,眉宇之间浮着几分病气仍难掩钟鸣鼎食之家的清贵,他微微一笑,抬手掩着咳了声,道:“不碍事,已经好多了。”
孟怀雪道:“不如让苏小神医来给您瞧一瞧。”
孟昙摇了摇头,说:“我身子如何心里有数。”
二人说着,一道在桌边落了座,孟怀雪挽袖倒了杯温茶给孟昙,道:“今日苏小神医又来给阿徵看诊了。”
孟昙:“如何?”
杯中的茶是温差,孟怀雪小小地抿了口,茶里还透着清香,沁人心脾,一尝就知道是孟九的手笔。孟九原本是孟家养出的凶刃,是护卫主子的影卫,在孟昙身边待久了,凶刃也多了几分风雅。
孟怀雪放下茶杯,摇摇头,她看着孟昙,道:“二叔,这样——还要到什么时候?”
孟昙抬起眼睛,看着她,语气很温和,说:“累啦?”
孟怀雪说:“不累,我就是……看着心疼,”她垂下眼睛,道,“前些时日府中进了刺客,对方摆明了就是试探阿徵,逼迫他,还险些要了他的命,若非岑夜阑……”
孟昙脸色未变,缓缓道:“我在等先帝的遗诏。”
孟怀雪霍然抬头,怔怔地看着孟昙,说:“不是说没有遗诏,只有口谕?”
孟昙哂笑道:“我和陛下君臣十余年,以陛下之心性,怎么会不立遗诏?何况若是没有遗诏,刘公公又怎会死?”
刘公公是先帝的御前大太监,是先帝近侍。
孟怀雪细细的柳叶眉皱了起来,道:“那遗诏在何处?”
孟昙屈指敲着茶杯,说:“刘公公有一义子,叫成槐,宫变那夜后就消失了,遗诏应当是在他身上。当晚刘公公是腹部受了剑伤,我让孟九去翻过他的尸体,他的肚子被剖开过,而且不止一次。”
孟怀雪登时抽了口气,又听孟昙道:“现在不但我们在找那位小成公公,咱们的新陛下也在找。”
孟怀雪道:“若是元珩先我们一步找到成槐……”
孟昙说:“所以我们要在陛下之前,先找到遗诏,才能保阿徵名正言顺地拿回皇位。”
孟怀雪沉默了片刻,道:“二叔,岑家一贯不涉朝中事,北境军真的能为我们所用?”
“不是为我们所用,”孟昙语调平缓,“自先帝将阿徵送去北境,岑家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以元珩的多疑性子,一旦等他坐稳皇位,他不会放过岑家。”
“岑将军是为了保岑家,各取所需罢了。”
孟怀雪若有所思,半晌,又道:“……可阿徵和岑将军——”
“我在崖下将他救上来时,他烧了几天,浑浑噩噩,叫了不知多少声岑将军的名字。”
她脸色有些古怪,孟昙无奈一笑,按了按眉心,道:“由他吧。”
“人总要留些念想。”
第65章
苏沉昭是奉圣旨给元徵看诊,和京中御医一起商议诊治之策。可一连半月,元徵病症并无任何好转,他在宫中还犯了一回病。
太皇太后自先帝驾崩后悲恸过度,就一直卧病在床,春日多雨,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后来还昏厥了过去。所幸宫人及时唤了太医,太皇太后醒了后,就想宣元徵入宫。
众人都知,元徵回京疯了之后就不肯入宫,一进宫就发疯。他将回京城能下床行走之后,皇帝原想接元徵入宫,结果马车进了宫门,元徵一下马车望见巍峨宫门就犯了病,疯疯癫癫地就要往宫外跑。
那时宫中巡守的禁军纷纷去拦他,可元徵一身蛮劲,禁军又不敢伤了他,好不容易捉着元徵的手臂想让他停下,元徵却似头痛欲裂,歇斯底里地惨叫了起来。其状之惨烈宫中禁军宫人有目共睹,无可奈何,皇帝只能让孟怀雪将元徵带了回去。
后来元徵就不曾进过宫了。
太皇太后出身孟家,先帝在时,就对元徵颇为宠爱。皇帝子嗣众多,长在太皇太后膝下的,只有元徵和元珩。
谁都没想到,元徵在太皇太后宫里会发疯症。
事情传到岑夜阑耳朵里的时候,岑夜阑手一抖,烧了一半的密信就掉在地上,隐约可见河东,司韶英几字。
元徵是孟怀雪带进的太皇太后寝殿,那时皇帝也在,元徵躲在孟怀雪身后。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老来丧子之痛犹在,眼见着疼爱的孙儿成了这般模样,眼睛都红了,抖着手要碰元徵。孟怀雪哄了许久,才让元徵挨着床边坐下,任那双苍老干瘦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可没成想,元徵突然就发了疯,捂着脑袋整个人都在地上惨叫,太皇太后都吓坏了,挣扎着想抓住他,元徵却似逃一般,慌不择路地殿中乱跑,将偌大寝殿搅得兵荒马乱,太皇太后本就虚弱,又生生昏倒了。
岑夜阑挥退了心腹,脸色苍白,下意识地就想去元徵府中。可他一动,腹中都似隐隐有几分不适,一手撑着桌才稳住了身体。他竭力平稳着呼吸,抬手轻轻摸了摸小腹,孕期尚短,他穿的是轻薄春衫,还看不出怀孕的迹象。
岑夜阑才发现自己怀孕时,这个孩子仿佛不高兴岑夜阑不想要他,铆足劲儿的折腾岑夜阑,极力宣告着自己的存在。直到岑夜阑启程返京时,岑夜阑的孕期反应才慢慢小了。
岑夜阑无奈地想,这可真是个小祖宗,同元徵一般,不让人省心。
可想是这么想,岑夜阑却好像能感觉到这个孩子根植于他的血肉当中,正在他的身体里慢慢成长,这种感觉玄之又玄,就连他所带来的负担都变得微不足道,甚至有几分甘之如饴的意味。
岑夜阑耐着性子在书房中枯坐了半晌,临近黄昏,苏沉昭才脸色凝重地回了府。
苏沉昭手里拿白巾裹了些药渣,细细打开,放在岑夜阑面前,皱着眉说:“七殿下的脉象一向平稳,我今日诊脉,却发现他脉象紊乱,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岑夜阑神色微变,说:“怎会如此?”
“我也不解,”苏沉昭盯着那些药渣,“这段时间我和宫里的御医都看着殿下,按理来说,不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殿下的药方我看过,都是寻常的方子,我想不通,殿下怎么会突然犯病——”
苏沉昭眉毛拧得紧,接着说:“回府的路上,我请陆照大哥回去给我取了些药渣。”
陆照和齐铭都是岑夜阑的心腹,齐铭死后,岑夜阑带着陆照进京。京中局势诡谲,凶险万分,岑夜阑索性让陆照跟着苏沉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