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86)
周公瑾没有接张昭的话茬,慢慢坐下来,恳切说道:“子山兄,我素来敬佩你的为人。若是我现下告诉你,你我眼前如今有一个机会,能换吴地太平,繁华如锦十余年。”
张昭一愣,道:“什么机会?”顿了顿又问道:“昨日皇帝再度召见你,又同你说了什么?”
“这样一个机会,若是因为咱们自己的私欲而阻拦下来,那咱们日后岂不是要遗臭万年?”周瑜轻声问道,又像是感叹。
张昭听到这话大有文章,忙问他是何缘故。
周公瑾于是便将在湖心亭与皇帝相见时的事情说了,又说了皇帝对吴地的构想,最后说道:“子山兄,我想了许久。这是吴地的好机会,错过了怕是再等不来的。”
张昭没有在现场亲自与皇帝对谈,离开了皇帝当时营造的氛围,虽然也认为皇帝为吴地的构想是宏大动人的,但他没有周瑜当时的触动。况且他本身沉稳理智,并不像周瑜这等性情中人。此时听了周瑜的话,张昭在短暂轻微的触动后,更多感受的是一种事情脱离计划后带来的焦躁不安。
张昭起身来回走动着,按捺着不悦的心情,尽量和缓着语气道:“公瑾,我素来佩服你的为人。我这么些时日以来与这四大家族的人都约定好了。现在你来我府上,这一番言辞,竟是又改了主意。当初说不臣于朝廷,力求实现吴地自治的是你,如今又说要与皇帝合作,同他一起去剿匪的也是你。公瑾啊公瑾,我真是无所适从了。你究竟要怎么做?你且告诉我。会不会过几日,等我去告诉约好同盟的这些人计划取消了,你又来我府上,一番言辞,又要与朝廷对着干?你且给我一个准话。”他虽然尽量和缓着语气,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流露了埋怨之意。
周公瑾来之前就想到了张昭的反应,闻言也没有恼怒,平和道:“此事是我原本见识浅了。我只是想要实现当初与伯符(孙策字)约定好的事情。至于吴地繁花似锦那一日,到时候我与他还在不在,倒也并不重要了。请子山兄帮我这一回,公瑾毕生感念您的恩德。”
张昭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倒是不好再埋怨下去了,又听他提到孙策,想到自己辅佐孙策的许多年,也是无限感慨,正不知如何作答,就见家中仆从前来汇报说家里老夫人请他过去。
这家中老夫人说的就是张昭的母亲,顾老夫人。
张昭一听是自己母亲派人来请,心中一惊,关切问道:“母亲怎么了?可是又犯了痰疾?”他素来诚孝,又是寡母一手抚养长大的,此时顾不得周瑜,忙辞别出来,匆匆往内院走去。
谁知道到了内院正堂,他母亲顾老夫人好端端坐在堂上,而他的孙媳妇朱氏低眉顺眼侍奉在一旁。
见公公来了,那朱氏低声对顾老夫人道:“老夫人,我去厨房看他们熬的粥。”寻了个借口暂且退下了。
顾老夫人慈爱得拍了拍朱氏的手背,便放她下去了,一见了儿子,却是横眉冷对,怒道:“你在外面做的好大的官,怎么连个小小的山匪都管不了?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劫掠亲家运盐的车队。这还有没有王法?你在外面究竟是怎么做官的?”
张昭一听便知道是孙媳妇给老母亲汇报了。
顾老夫人年已将近八十,很是疼爱自己这个活泼爱说笑的重孙媳妇。
朱氏乃是盐商朱奇的孙女,生性活泼大方。正所谓嫁女嫁高,朱家当时用尽办法,将她嫁入了张府。朱氏伶俐年轻,又曾在外面见过世情,很得顾老夫人的喜爱。
最近朱家的盐队两次被山匪所劫。头一次,这大盐商朱奇是直接派人传话给张昭的。但是张昭没有动作。等到朱家运盐的车队第二次被劫掠,朱家这才走了孙女这边的路子。
这次娘家来人告诉朱氏,希望她走一走关系。虽然张昭不肯出手,但他上面还有顾老夫人。只要顾老夫人开口,张昭必然要听的。朱家所求也很简单,而且公允,他们也只是希望让山匪稍微不这么猖狂而已。
于是朱氏今天一早借着请安就来寻了顾老夫人了,先是侍奉顾老夫人用药,又拿玩意儿哄顾老夫人逗趣,一直服侍到晚上,这才说笑话似得把娘家运盐的车队两次遭劫的事情说了。一旁陪着的姨太太、姑太太,也都是早得了朱氏财物的,也都帮衬着说话,都道如今外面真是没了活路,山贼水匪实在是太过猖狂。
顾老夫人是经过苦日子的,听了半响后道:“都闹成这样子了,我儿竟然还不管吗?”于是就叫仆从传话,唤儿子过来。
张昭四十多岁的人了,被母亲一通斥责,忍不住解释道:“母亲您不清楚,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不只是山贼水匪这么简单……”
顾老夫人呸了一声,骂道:“复杂什么?能有多复杂?你母亲我还没老糊涂了,你倒是解释给我听听。”
张昭也不好解释这里面牵扯着圣驾在此、吴地与朝廷权力争夺等事。
顾老夫人见儿子答不上话来,又道:“自来做官的就是要剿匪的!你连做山匪的都不抓,你还做什么官?你还不如回家去卖白薯!我当初辛辛苦苦培养你读书做人,难道就是为了你做了官之后不管不问民生疾苦的?你这是叫我死了到地下,都无颜见你父亲!”说到亡夫,竟是要哭了。
张昭一来无法回答了母亲的话,也无法向她解释朝廷与吴地之间复杂的形式,更况且若是对老母亲说,他们现在就盼着圣驾早早离了吴地,恐怕老母亲更要骂他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
眼见八旬老母亲要哭,张昭只能仓皇应下来。
顾老夫人已是被激起了脾气,连哭带骂,从当初三十多守了寡,把个才两岁的儿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直说到如今有了重孙媳妇,就盼着见到再下一辈的人,谁知道儿子又惹她生气。
张昭一个已经四十五岁的大官,十五岁就得了长子,长子十五岁又生子,如今连孙子都于去岁成了亲,爷爷辈的人,此刻站在老母亲的面前,惶惶听训,仿佛一个五岁的孩子。
直到顾老夫人骂得口干舌燥,指着张昭问道:“我问你,这山匪劫掠百姓的事情,你管不管?”
张昭汗流浃背,道:“儿子管!儿子这就去管!”
顾老夫人这才舒了口气,老太太眼明心亮,道:“做人啊,不要太贪心。你现在官儿做得够大了,整日里还钻营些什么呢?圣驾在此,你不前去侍奉,倒是整日在府中跟周瑜、孙权不知道忙些什么。照我这婆子看来,你为吴地的百姓做点实事儿,你父亲地下知道了,也为你高兴。”
张昭两岁就没了父亲,压根不记得父亲模样了,却很怕老母亲再发作,唯唯应了,擦着汗退下,还要请医工来安抚母亲,生怕母亲气病了。
待到再出来见到周公瑾,张昭还没从老母亲那顿骂里醒过神来。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
张昭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当初说要吴地自治也是你,如今说要与朝廷合作也是你,我反正一向都是跟着你行事的,只要你拿定了注意,我这次还跟着你就是!”
周公瑾起身,对他长长一揖,恳切道:“托赖子山兄。”
张昭摆手,方才被老母亲骂出的一身冷汗还没干,定了定神,忽然抬头看向周瑜,道:“我这里好说,就是底下各豪族处,我也能为你奔走。只是吴侯那里,你要怎么交待?”
周公瑾微微一笑,道:“仲谋吗?只好劳子山兄,再陪我走一趟了。”
于是周公瑾张昭两人联袂来寻孙权。
孙权正在步氏所在的别苑,向步氏许诺说一定会让她在孙府之中生产。
原来他昨日去找旧时的郎官一起吃酒,虽然没能邀到曹丕,但是却得到了一个让他很开心的消息,那就是郎官之中已经有人因为水土不服而犯了很严重的足疾,这样下去,皇帝肯定不能再在吴地久留了,等到皇帝离开吴地,那么吴地一切就还是他说了算,要接一个步氏入府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伏寿……她一向通情达理,只要自己诚心悔过,再有旁人说情,想必也能谅解他。况且他与步氏原就是青梅竹马。这么一想孙权瞬间就觉得道理是站在自己这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