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41)
刘协对冯玉道:“等下那人送热水来,你再给他稍许碎银,请他送几身干净衣裳来。”
冯玉应了。
刘协搓着发冷的手,低声道:“子柏,让你的人去探探虚实,对方来了多少人,是哪家的人,城里是什么情况……”他要掌握足够多的信息,才能做出当下最安全的决定,目光落在呆立于冯玉伸手的诸葛亮身上,微微一凝,问道:“诸葛先生,以你的才智,大约也能明白现下的情况了。朕如今问你,你如实作答。今日在司马徽家中的人,除了你之外,还有庞统、徐庶、韩嵩、崔州平、孟建与石韬,除了司马徽之外,连你一共七人,是也不是?”
诸葛亮为人聪颖,见皇帝如此问来,便知道皇帝定然是怀疑自己参与的这场聚会与这次大雨天避祸逃不了干系。他愈发明白了皇帝方才在马车上的严苛,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忙道:“果如陛下所言,正是草民等七人,与主人家司马徽。”
刘协眯了眯眼睛,问道:“你们从前可曾这样齐聚过?”
诸葛亮据实以答,“草民等往日相见,多是三五人一起,少有这样齐整之时。”因为人与人之间也不是完全融洽的,三五人小聚能谈的话题更多,更深;而到了七八人的中聚,难免会有意见相左的情况发生,有时候就不能尽兴了。他思索着道:“往日这样齐聚,多是丧葬嫁娶这等大事儿……”可是今天早上司马徽派人来请,却是邀请他们一同去赏画——那画作,也并不如何出奇。
诸葛亮一时间后背冒出冷汗来,比被冻雨打湿的衣裳还要冷,“难道司马徽他……”他脸上神色变幻,沉下心来想了一想,回忆着今日司马徽的举动,仿佛是有什么心事,但若说司马徽会卷入杀皇帝的事情中去,他还是不能相信的,因此道:“陛下明查。草民虽然不知今日事情因何而起,但素日与司马徽等人相交,均无心机,坦诚以待。草民与司马徽相交数年,总能听他谈论天下形势,自三四年前,司马徽便常对草民等人说,陛下雄才大略,是不世出的名主,只是从前引荐无门,时机未到,一直不能效力于朝廷。他虽然人在荆州,不过是为了躲避战乱,从前荆州牧刘表听说司马徽的才能,亲自上门请见,但是司马徽无意辅佐刘表,因此故意装作平庸之辈,蒙混过去。司马徽既然心向汉室,认陛下为名主,拒刘表之所请,又怎么会做出陛下所想之事来?这其中必有误会啊。”
刘协静静听着,淡淡一笑,道:“朕所想之事?朕想什么事了?”他示意诸葛亮起身,轻声道:“朕若是怀疑司马徽,他此刻还能在家中安坐吗?崔州平、徐庶、庞统……”他将司马徽请到家中的七人名字翻来覆去念了两遍,喃喃道:“你们都是大族名士,徐庶却出身寒门……”
诸葛亮低声道:“草民等相交,只以性情相投,不问出身。”
刘协“嘿”然一笑,道:“你大约是的。司马徽却说不好。”
曹昂在旁边,听皇帝念叨着这七人名字思索,便明白过来,皇帝这是想要找出这些人的共性。他想了一想,问道:“诸葛先生这些友人,可是都住在南城郊?”
诸葛亮微微一愣,道:“的确如此。自刘表伏诛,草民等都避祸出城。司马徽等人虽然城中也有居所,但这三个月来都在城郊。”
刘协听了曹昂一语,从思路的困局中走出来,与曹昂对视一眼,便都懂了。他是惯常把人与事情往坏处想的,所以在这一点上倒是不如曹昂。
曹昂这一问,与诸葛亮这一答,把司马徽的动机锁定在了比较好的一面。
司马徽大约是得到消息,知道皇帝今日要来南城郊。皇帝回来南城郊的原因,不难猜测,多半是要寻访此地名士的。司马徽要么是自认为皇帝要来见的是他,所以好意邀请了附近的友人,要一同引荐给皇帝;要么是知道皇帝要来,但不管是见谁,南城郊总跑不过这七个人去,所以将这七个人都邀请来家中,如此不管皇帝访问的是谁,都要先得知此人在司马徽家中,如此一来,司马徽就大大提高了自己与皇帝相见的概率。
那如果司马徽只是风闻了皇帝行踪,并没有参与密谋拦截皇帝车驾之事,这场祸事的规模与严重性便都下降了。
因为不管是谁做下这场祸事,如果这人能笼络住司马徽,那一定是一个非常可行的计划,也一定是一个让司马徽信服的人。
这个威胁就非常大了。
这也是方才刘协异常小心谨慎的缘故。
此时稍微排除了司马徽参与此事的可能性,在座诸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忽然淳于阳一摆手,他站在窗前,收到了对面房顶郎官的信号,低声道:“有人过来了。”
屋子里先是安静下来,刘协随意笑道:“个个都成了落汤鸡了。”
就听沉重的脚步声渐近,竟是不只有一人。
淳于阳手握腰刀,站在了门后。另有郎官补上他在窗前的位置,两名郎官将皇帝护在身后。
门扉被推开,那巫家帮手探进一张笑脸来,讨好道:“我见你们都淋了雨,到时候要生病的。所以请家里人烧了一桶水,给你们公子擦洗擦洗。”他张望着刘协的所在,知道这位是一伙人中的“公子”。
冯玉上前笑道:“哥哥辛苦。”见他眼巴巴等着,又摸出几枚碎银子来,悄悄塞给那人。
那人越发笑了,这伙外乡客出手大方,这一天下来给的碎银子,都够他娶个媳妇用了。
淳于阳接过那人身后家人抬来的一桶热水。
冯玉又低声笑道:“劳烦哥哥给寻几身干净衣裳来。”
那人接了碎银子,满口答应着去了。
黄月英打包的诸葛亮旧衣裳里,此时在淳于阳带着的包裹里,还剩最后一套干爽的——这是淳于阳路上埋在自己衣裳里面护下来的。留了这一套干爽的,原是为了给皇帝准备着替换。
此时一桶热水在屋子里氤氲着热气,对于都湿透了大家来说,是此刻最高的诱惑。
但这是属于皇帝的。
刘协起身道:“子脩沐浴吧。”又道,“子柏,把衣裳给他留下。咱们都往门楼下站一站。”这处东厢房还有一个门,打开就通向门楼底下。曹昂微微一愣,低声道:“陛下……”
刘协摆手道:“这会子别跟朕争了,你此时病不得。”他说话时仍皱着眉头,大半心思还在当下的险境上。
一时众人都出了东厢房,等在门楼底下,偶有一阵冷风掀进一波雨水来,但见皇帝面色丝毫不改,众人也只能咬牙坚持。诸葛亮不禁要腹诽,方才马车上逼他宽去外袍的时候,那样咄咄逼人;这会儿对自己的心腹大臣,就知道领着众人避出来吹风了。他也说不清楚心里什么滋味,气头上的愤恨潜了下去,到底是该怪皇帝不肯礼贤下士,还是要怪自己不是皇帝的心腹臣子呢?
忽然淳于阳低声道:“有人搜查过来了。”他望着屋顶上用动作传递信号的郎官,“两队人,一队六个,分别从东西两边过来。”
气氛紧绷起来。
淳于阳低声问道:“要不要杀?”趁着这两队人还没过来,让郎官动手,杀这十二个人还是容易的。
刘协轻轻摇头,道:“这等搜捕,后面都有人等着,前面的人久不回来报信,就知道出了问题,到时候许多兵马一来,更是糟糕。不如放他们过来,若查不出,自然最好。若是查出来了,总还可以威逼利诱。若都不行,再杀不迟。”
话音未落,就见内院的门又打开,那巫家帮手撑着伞快步下来,见众人都挤在门楼下,有些不解,将夹在腋下的包裹递过来,道:“这是衣裳。方才给你们烧热水,惊动了巫家。如今巫家问起来,少不得要请你们过去。你们谁跟我去一趟吧?”
冯玉道:“我跟他说吧。”
刘协想了一想,道:“一起去。”这种情况下,分开总是不如聚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