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72)
刘协在前,曹昂错后半步,两人走在蓊郁的山间花木中,时闻潺潺流水之声,正是长安温暖的夏日光阴。
“朕留张绣在益州,统管益州兵马。”刘协开口,谈的却并非山水,仍是天下,“他怎么说?”
“张绣很是感激,给臣来信致谢,”曹昂微笑道:“还送了臣两箱珠宝。”
“哦?”
曹昂便将当日张绣赶到河东郡见他之时,空着两手的事情说了,“他恐怕以为臣是在索贿。”
“他在益州才多久,就盘剥得这么多珠宝?”
“也未必是他盘剥而来。益州士族多有积蓄,有不想外迁的,也有想迁去特定地方的,难免会有贿赂于张绣的。”
“这些当地士族,隐瞒人口,就为了昧下赋税,给朕的臣子送礼,却是大方得很。也好,你就仍叫张绣送金银珠宝给你,再由张绣去盘剥那些士族。”
“好。”曹昂轻声应道。
刘协原是讽刺益州士族,出言调侃,带了些薄怒的,原以为曹昂会出言解劝,谁知他竟应了一个“好”字。
这倒是叫刘协愣一愣。
刘协在一株红色的野蔷薇边驻足,看向曹昂,低声问道:“这等事情你也应下来,真不顾自己名声了吗?”
也许是大战过后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也许是盛夏山间的暖风花香醉人,曹昂跟在皇帝身后,一见皇帝驻足,便也停了脚步,闻言轻声道:“臣原是宦官之后,本就没有名声可言的。”他的目光落在皇帝脚边那一簇红蔷薇上,像是在回答皇帝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刘协心中一动,侧目看向曹昂,竟不知他是这般想法。他两世为皇帝,心思深远,等闲老臣都难追随他的思绪。每遇事情,总是他去俯就世人多些。譬如赵泰、孙权、杨修等人,在他眼中,都是后辈小子;又如刘清、蔡琰、伏寿等人,则也是尚需人指引成长的女孩。只有与曹昂相处之时,他少有需要提点包容对方的感觉。旁人都道曹昂做得天子第一信臣,却不知其中缘故。
刘协也是今日才窥得曹昂心事。这曹昂的父亲曹操年轻时就做得洛阳令,因此曹昂自幼与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受得是一般的教育,读的是一样的经史子集,也就生就了一颗为国为民、忠于汉室的心。然而他又与寻常的世家子弟不同,他乃是宦官之后,最为时人所不耻的。所以追随在皇帝身边,对于曹昂来说,意义更是不同寻常,更何况是这样一位聪敏英武的年轻帝王。曹昂有不输于杨修、周瑜等人的才华能力,却比他们暗藏了一分自卑的心,因此也就愈发能体察上意,更兼他生性沉稳,因此与皇帝相处之时,当真事事以皇帝为先,时时以皇帝为尊。
在刘协的感受上来说,那就是与曹昂相处,比之与旁人都要舒服。
刘协是皇帝,日常中自然是与谁相交更舒服,便与谁相交更多一些,不知不觉中,就已捧出了这么一位天子第一信臣。
“你……不要这么想。”刘协语速极慢,每个字都深思熟虑才吐出口,像是生怕哪个字眼用得不好,让听的人无端惊惧,又道:“朕从未这般看待你。朕将表叔董承之女配给你,你还不明白朕的心意吗?朕视你如家人。”
曹昂目光一动,想到亡妻,连皇帝脚边那一簇蔷薇的红,都成了伤心的颜色,只黯然道:“是臣福薄。”
刘协不接这话,安慰得拍了拍他的臂膀,柔声道:“子脩,你莫要看轻了自己。”
曹昂此时已觉失言,又被皇帝安慰,仿佛心底那点隐秘的自卑之情被洞穿,更不敢抬头看皇帝,只盯着那一簇红蔷薇,微笑道:“臣一时糊涂。陛下今日来西山,当真不行野猎之事,只放儿郎们争先吗?”
刘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弯腰在那一簇红蔷薇旁,待要伸手摘取,又怜惜那花儿开得正好,便只从近旁草间捡了才落的一瓣花,托在手心送到曹昂面前,一笑道:“子脩,你乃是朕之知己。正好比,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他与曹昂相伴近十年,共度艰险,君臣之间情谊深厚,此时便不愿见曹昂难过。
曹昂一呆,愣愣望向皇帝,一时竟忘了伸手去接。
刘协又笑道:“朕的知己,天下何人敢看轻?”
曹昂愣在原地,只觉夏风中的花香太盛,而隐隐的鼙鼓围猎之声又太遥远,以至于他无法不怀疑,方才陛下那一句知己之语,是他的幻觉。
从前他愿做陛下掌中刀,一往无前,所向披靡。陛下却以美玉比他,说他是君子从不离身的一方美玉。玉者,终归是器物,为主人挡灾除厄,乃其灵气所致。
但若说知己……
普天之下,谁有此殊荣,能为帝王知己呢?更何况当今的陛下,是这样一位年轻聪敏的帝王,亲政四载,文治武功,已震动天下。
曹昂竟不敢应陛下这一句“知己”之称,目光缓缓下落,强自镇定伸出手去,接了陛下送来的那一朵凋零的红蔷薇,低声道:“臣当真羡慕……陛下的豪气。”
年轻的帝王驻足山间,含笑问出那一句“朕的知己,天下何人敢看轻?”时,那等自信豪情,叫人不由自主要相信臣服。
曹昂垂眸笑起来。
刘协见他心绪好些了,便转回正题,负手身后,边走边道:“咱们在凉州、益州连得两场大胜利,有些人可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昨日山东有信传来,说是袁绍处又有异动,他如今还在公孙瓒那里脱不开身,但是已经传令给手下的将士,要他们陈兵河东郡之东,又命你父亲……”
曹昂心中一紧。
“……又命你父亲领兵西进,要在司隶校尉部与朝廷的人马掰掰腕子。”
曹昂忙道:“陛下,家父绝不会……”
刘协摆手,笑道:“朕告诉你这则消息,便是相信你。朕才说了子脩是朕的知己,朕又怎么会信不过你的家人?你若要认真辩解,就好似孙权替他兄长辩白一般,那才要叫朕伤心了。朕这是从袁绍处得到的密信,告诉你也是跟你商讨一二,虽然你父亲处还没有来信,但想必也就在这两三日之内。你们父子都是一般的忠于汉室,自然不会与袁绍这等奸贼同流合污,想来你父亲是不会应召的,但因为朕也还未有旨意给他,他也不好骤然与袁绍翻脸,多半会先以徐州刘备、吕布等人为由,暂且拖延不往西边来。”
曹昂低头想着,陛下在袁绍处的消息来源,多半是子柏(淳于阳字)在管理,听陛下说到一处段落,便收回思绪,道:“我父亲那里不需多虑,但若是袁绍真派大军往河东郡而去,张杨手中只两三万兵马,又无山川河海之利,恐怕是抵挡不住的。”
“这倒不用着急。袁绍如今还在跟幽州公孙瓒对峙,他既然有意对朝廷动兵,想来是很有信心能轻松拿下公孙瓒了。等到他拿下公孙瓒,亲自西来,总要在三五月之后。如今他不过是想着朝廷才兴了两场兵马,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所以派人来袭扰,叫我们不得安宁。若朕果真命大军东进,不顾兵士疲敝,又要从百姓口粮中盘剥大军粮草,弄得长安民怨沸腾,那才真是中了袁绍的计。”
曹昂闻言,倒是笑了。
“怎么?”刘协驻足看他。
曹昂笑道:“陛下都看得分明,就不需臣来劝了。”
“你们一个个的,”刘协无奈笑道:“真以为朕喜欢打仗吗?谁不想国泰民安,歌舞升平呢?”
曹昂点头称是。
刘协又道:“虽然平定了凉州、益州。但凉州之内,百姓能自顾温饱,已是不易。而益州粮草输送北上又路途困难,更何况还有西南山谷之中的化外百姓。此两州平定,能保百姓安宁,却无法使国家富强,也就谈不上再兴汉室了。我们还是要往东看的。”
往东看,那便是荆州刘表、冀州袁绍,乃至于徐州刘备、吕布,江东孙策等人。其中又尤以袁绍势大。
“陛下是要往东北看,还是往东南看呢?”曹昂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