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70)
袁空的话,其实是在引导他释然。
刘协此时已慢慢平静下来,方才瞬间被激起的惊惧猜忌都消散了,凝眸细观这袁空,透出一口气来,缓和了语气,问道:“敢问先生高寿?”
袁空眉眼不动,道:“我出生于洛阳白马寺建成那一年。”
佛教传入汉朝,是在永平年间,彼时明帝刘庄有一夜忽然梦见有头放金光的六丈高金人自西方而来,绕殿庭高飞。于是明帝次日命众博士解梦,有人说“西方有神,称为佛”。随后汉明帝便命大臣出使西域,拜求佛法。于永平十一年,修建了第一座佛寺,便是洛阳白马寺。
这袁空若是生于永平十一年,至今已是一百三十多岁的高寿了。
刘协复又坐下来,平心静气,理顺着袁空方才所说的内容,慢慢道:“果如先生所言,有此善法,世人无我无你,死后皆如滴水入海,合和为‘一’。先生何不著书讲经,晓谕世人?”
袁空又微微摇头,道:“时机未到,世人心的力量不足。便譬如此刻我说的妙法,陛下能明白,换作旁人,却未必能明白。”
刘协想了一想,又问道:“先生既然说没有前世来生,人死之后,都归为‘一’。那先生如何能请出孙策的魂魄,开解吴老妇人呢?”
袁空微笑道:“脱去皮囊,归而为‘一’,从此远离人间烦恼、颠倒梦想,永得平和喜乐,是得证大道之人。寻常人仍在这世间来回来去,直到开悟之后,才得归而为‘一’。日夜不敢松懈,如我这等修行之人,也不敢说自己必然能得证大法。如孙策这等杀戮重的将军,又如何能跳出轮回呢?”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所谓前世来生,是自人世间观的说法。若自天道看来……”
刘协已经摸清了他的思路,便补上道:“若自天道观来,自然一切都是如梦幻泡影,皆是虚妄。”
袁空含笑点头。
刘协端详着他,问道:“这番道理,先生也曾对江东长公主讲过吗?”
“不曾。这番道理,世间除修行者之外,我只对一人讲过。”袁空道:“那就是陛下您。您有善心,发善愿,只是太自苦。苦未必不好,这是您命定的修行途径。既然一切都是虚妄,那么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只感受当下,便远离忧惧。”
刘协道:“若朕只感受当下,如何为天下计?”
“只要陛下每个当下都是为天下向善向好,那么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天下皆向善向好的。”袁空站起身来,目光慈悲望着皇帝,道:“我能告诉陛下的,已经全都讲了。”
他上前一步。
窗外守护的郎官们顿时都紧张起来。
袁空隔空伸手,对着皇帝心口的位置。
刘协立时感到心口升起一团暖意。
袁空道:“心的力量,是无穷的。只是世人执迷于幻象,不知佛在心中。”
刘协能够体会到,袁空此时所说的“佛”,其实已经不是佛教的“佛”了,而是对某种更高存在的称呼。
“我该去了。”袁空退开一步,垂下手来。
刘协便觉随着他这一撤手,方才心口那一团暖意也渐渐散去。
“若陛下允许,我这便携了左慈同去。”袁空道:“我与他也有些渊源。他修行不够,执迷世间,不得顿悟,久留下去,于陛下无益。”
刘协一笑,道:“只要他肯跟你走。”左慈可是一心想着要把他的金丹道派捧成国教的。
袁空转身而去,束起的白发在背后轻轻摇晃。
按道理,背对君王是不敬之罪。
刘协倒是没有在意,看着他的白发,生出一丝孩童般的顽皮心来,笑问道:“先生既然修心,有无穷的力量,可能令白发回乌?”
袁空边走边道:“白发,乌发,又有何分别?”
“既无分别,先生为何蓄白发,不蓄黑发?不蓄赤橙红绿蓝靛紫发?”
袁空背对皇帝,摇头而去。
刘协大笑。
曹昂见袁空离开,便步入厅内,正撞见皇帝大笑,不禁疑惑。
刘协笑道:“子脩怕是悬心了半天吧?人一走,你就来了。”
虽然袁空是曹昂派人接来为伏寿分忧的,但曹昂并不希望皇帝与这等方士过多接触,毕竟上一次在襄阳城外遇见巫家的经历并不怎么愉快。
曹昂观察着皇帝的神色,低声道:“与这等方士相处多了,难免会受影响。”
“子脩说的极是。”刘协喃喃道:“朕从前是太自信了。”他以为自己可以说服左慈,但殊不知整个过程里面,对自己也有影响。他动的每一个念头,说出的每一句话语,看过的每一卷书,都会在他身上也留下痕迹。
曹昂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刘协摇头,从袁空所设想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回到现实当中,哪怕这是万千幻想之一,可只要心认为是真实的,那就是真实的。他看一眼天色,问道:“张昭府上的宴席已经开始了吗?咱们也该动身了。”
这是在皇帝的授意下,张昭安排的宴席,邀请了最吴郡最紧要的十数位官员名士,其中便有周瑜、鲁肃等人,而孙权给张昭面子,也会亲自来赴宴。
此时孙府上,伏寿正看着侍女为孙权换赴宴的衣裳,在旁温柔问道:“真的不用妾身同去吗?妾身无恙的。”
孙权一面用力蹬着靴子,一面道:“你在府中好好将养。外面赴宴,都还是那一套,没什么趣味。况且母亲如今这么看重你,等会儿你不见了,母亲怕不是要寻到府外去?”他半是开着玩笑,耷拉着眼睛却有些心不在焉。
孙权现在心里装着太多事儿,一是外面步氏有孕,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了,总不能长久瞒下去。从前倒还好,现在皇帝就在吴郡,他给闹出个步氏来,不是羞辱朝廷吗?自从上次那个有些神通的方士看过之后,母亲又尤其在意伏寿这一胎,他更不敢生出事端。
只这一件事就够他烦心了。如今孙权还要担心周瑜之事,皇帝始终没有召见周瑜,而周瑜自有他的骄傲。孙权是既说服不了周瑜,也不好在皇帝跟前说话。万一这两位要是弄拧了,整个吴地都要跟着遭殃,他孙权多半也逃不过。所以他今日去张昭府上赴宴,也是存了再劝一劝周瑜的意思。毕竟在皇帝与周瑜之间,孙权自觉还是劝周瑜服软比较好。虽然周瑜当初辅佐他的长兄,对他来说也是亲长兄一般的存在,为孙氏在吴地的地位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
伏寿站在一旁,看着坐在床沿的孙权,内心与目光同样明晰。她越来越发现,男人是最可爱又最简单的。他们就像是天真的孩子,至死都是。就像此刻的孙权,她都不问用,都能从他面上读出他那点心思。母亲的教诲,有些还是有道理的。她早已察觉孙权感情上的异动,因为一个人若是变了心,枕边人总是最先有感觉的。只是很多情况下,人们总爱自欺欺人。好在伏寿不是这样的,她原本的成长经历不允许她把眼睛耳朵蒙起来,所以她只能面对。一旦下定决心面对现实,一个女人没什么发现不了。
伏寿早知孙权在外面养了人,先前还觉得有些好笑,直到怀孕后,在迎驾的过程中,才从孙权从人那里套出消息来,知道了那人原来还是孙权的青梅,出身大族的步氏。
确认的那一日,伏寿非但没有难过,反倒有一种大石落地的安稳。大约是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清楚这桩婚姻里面,更多的是利益的结合,而不是感情的相许。因为不曾期盼过,也就无所谓失望。因为没有太深的情爱,也就说不上枕边人是移情别恋。况且真论起来,步氏不是还在她之前吗?只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也抵不过权力的诱惑,入了长安的孙权还是选择了后者。可他又那么像个孩子,什么都想要,已经选择了权力,回到吴中却还想拥有佳人,世上只有孩子才能这样任性。像他这样的男人,大约到死都是孩子吧。
所以伏寿看孙权,是俯视的。一个成年人怎么会真的与一个孩子动气呢?除非是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