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2)
贺洗尘揉捏着他细瘦的脚踝,确定没有伤到筋骨才放下心来。
“爹爹打算去村里的学堂教书,你要不要转来这边?”他问道。一直闲在家里未免太过无聊,贺洗尘不乐意去科考,但也要为家中减轻一些负担,索性便去教书育人了。
苏若渊淡色的嘴唇动了动,望着贺洗尘清瘦的后背愣愣地出神,慌乱地在心里过了一遍今天教的内容——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君子有九思……
苏若渊一遍一遍地默诵圣人的微言大义,还是无法克制翘起的嘴角。
“愿意的!”好半晌他才嗫嗫地开口。
晚饭时,苏玖扒着白饭,视线落在兄长身上,眉毛皱成了蚯蚓。
哥哥怎么老是傻笑?
苏玖想不明白,摇摇头,碗里忽然出现一块鲜嫩的炒鸡蛋,抬头望去,贺洗尘笑眯眯地:“小孩子多吃点才会长高。”
苏玖瞬间把那点儿疑惑抛到九霄云外,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毫不吝啬地给了贺洗尘一个大大的缺了门牙的灿烂的笑容。
苏家一团和气,贺洗尘抽空拜访村长,说明来意后,不费吹灰之力便被盖戳进了学堂当起一名光荣的人名教师。
隔着几条街的温氏族学里却不很太平,暴脾气的温家老七温展鹤摔了一杯茶盏,气呼呼地吼道:“他苏承佑有什么本事?竟然把我看中的弟子给抢了去!”
“七弟,这,苏若渊本来就是他儿子啊!”温家家主温展明摸着胡须,为难地劝道,“老子教儿子,天经地义,人家苏承佑也是有才识的,绝不会耽误了苏若渊。”
“哼!当年我就压了他一头,他也敢在我面前现眼?近些年来他自甘堕落,肚子里的墨水恐怕早就干了!”
温展鹤是苏长青的昔日同窗,论起年龄还比他小了七八岁。两人同年考中秀才,何月兰死后,他中了举人,苏长青却成了一滩烂泥,叫他这个老对手是又气又急!
“不行!苏若渊是个好苗子,绝对不能栽在他老子手里!”温展鹤思来想去,长袖一振,往门外走去,“大哥无须理我!此事还得我去解决!”
“哎哎——”温展明扶着门,目送一袭蓝衫的温展鹤远去,无奈地叹了口气。
温展鹤是个急公好义之人,一年前中了举,却因看不惯官场作风,青天白日之下,怼翻私德有亏的御史,收拾好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洛阳,回到家中当起教书先生。族中子弟众多,偏偏看上了昔日老对手的儿子,本想再考校上几番,中途却被截了胡,顿时气得头发都炸上天了。
罢了罢了,七弟是个有分寸的,大概不会惹出什么事来。
第2章 不才在下(2)
河阳村隶属承平县,以前村子里都是卢姓人,后来历经战乱、灾祸、朝代更迭,涌入了许多异姓人。唯一的学堂位于一处僻静的城郊,大门上悬挂的牌匾上题着掉了漆的“学堂”二字,连个正经的名字也没有。
来这里就读的都是贫寒人家的孩子,每年村里的大户都会捐献一点银钱,才不至于倒闭。村长大字不识,当初却是他一手建起学堂,他的女儿卢霜才十五岁,算数却颇好,干脆负责起管理各项开支。
学堂分为“松竹柏”三班,里面的先生都是久试不第的落魄秀才和老童生。近几年走的走,备考的备考,幸好来了个苏长青,否则还真开不下去了。
贺洗尘的学识过硬,经过一番商讨,便被分配进了柏班,松竹二班若是缺老师,也由他顶上。
*
马车颠簸,温展鹤被颠得火气更盛,听见车外的小厮唤道:“七爷,学堂到了。”便火急火燎地撩开帷幕,跳下马车。
大门紧闭,里头传来郎朗的读书声,温展鹤将推未推的手停在半空,三秒之后忿忿地甩了下袖子,立在门边静静等候。
“七爷?”小厮小心翼翼地问道。
温展鹤摆摆手,没有言语。
读书声毕,一个清澈温润的声音响起,隔着门板,经义讲解声隐隐约约地听不太清。温展鹤不由得凝神细听,不禁点了点头。
这里面的先生讲的都是基础,稳打稳扎,旁征侧引,举一反三是信手拈来,有时却不拘一格,鞭辟入里。
温展鹤心潮澎湃,暗暗决定找苏长青算完账后定要与这位先生结交一番。却不知此时自己趴在门板上的模样活像个溜门撬锁的小贼。
小厮欲言又止,内心挣扎了几番,还是没敢开口提醒这位暴脾气的爷。
这里鲜少有人经过,七爷这般破坏形象的动作,应该没人会看到……吧。
不到半个时辰,温展鹤已经把门里边的先生当成了可以推心置腹、可遇不可求的知己了。他们很多观点都不谋而合,更遑论对于时事的探讨也是意见契合,简直难得!
“……今天的内容有什么听不懂吗?不懂的话可以提出来一块儿探讨。”里面的教书先生说道。
有!边境蛮夷如何制衡?贪官污吏如何整治?黄河水祸如何预防?温展鹤已经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情,要不是顾忌着现在是上课时间,早就拖着对方到酒楼里浮上一大白,从天明聊到日落,夜晚还要抵足而眠。
堂下的小孩叽叽喳喳地,一个清凌凌的女声响起:“苏先生大病初愈,不要太过操劳。”年迈的老夫子插嘴道:“长青,你已经说了许久,歇一歇吧。”
对的对的!温展鹤使劲点头如捣蒜,等一下还要和我彻夜长谈呢!
嗯?长青?
温展鹤的脖子咔擦一声僵住了,脸色瞬间黑下来,脚下忽然一滑,竟直直地往前扑去。
吾命休矣!
他无声呐喊,身体撞上门板发出“嘭”的一声响,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贺洗尘谢过卢霜和老夫子,喝口水润了润喉,下一秒就见一个人影猛地扑进学堂,姿势狼狈中带着一点羞愤,不堪中带着一点绝望。
“……苏长青!苏!长!青!”摔在地上的温展鹤拒绝仆从的搀扶,一骨碌爬将起来,嘴里恨恨地嚼着这个名字,似乎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剥其皮。
什么彻夜长谈!什么知己难求!都让它们见孔大圣人去吧!
卢霜不悦地叉腰来到堂口,竖起长眉喝道:“呸!你是何人?”她极为敬重贺洗尘,听来人直呼其名,顿时观感直跌。
“你!”温展鹤看了她一眼便撇开眼睛,“我不与你说话,我不找你!”
脾气火爆的卢霜登时更加不满了,撸起袖子欺身上前:“我偏要与你说话!”
“你你!”温展鹤被逼得连连后退,他这人迂得很,也不敢去看横在眼前的水灵灵的手臂,卡在门槛那里进退两难,“你这女子,蛮不讲理!”
“你要与我讲理我便与你讲理!你这书生,直呼苏先生之名,是为无礼,非请自入,是为无信,轻视女子,是为无能!你这无礼无信无能之人,有何道理可言?”卢霜嘴巴似剪,一开一合干脆爽利,竟堵得温展鹤无话可说。
温展鹤没想到还没和贺洗尘说上话,便被拦在门口不得寸进,眼下又被一个小女子连番数落,脸皮红成了煮熟的大闸蟹。
“我,我……”温展鹤那些之乎者也在肚子里翻滚,却偏偏找不出半个字呛回去。他们说话的档口,贺洗尘已经和老夫子走到这边,看他们(单方面被)呛得面红耳赤,老夫子刚想说话调解一下,却见温展鹤朝贺洗尘一拱手,脸色不忿:“苏承佑,刚才是我失礼了。”
贺洗尘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也从善如流地回了个礼,不露一丝端倪。他稍加思索,便从记忆旮旯里找出这个人——温展鹤,字端己,号湖山居士,一年前在洛阳一战成名,耿直傲气,与苏长青的关系不冷不热。
卢霜倒是没想到他这么利落地认了错,心里稍稍改观。
“不过姑娘,在下绝对没有轻视你一说。”温展鹤又转向卢霜,“在下绝对不是那种人!”他脸上闪过一丝郁闷,似乎在为对方把自己和那种看不起女人的孬货相提并论而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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