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158)
没用的废物。莱修在心底冷嘲。这具羸弱的身体注定掌握不了力量,除非和一百年前的「莱修」一样,饮下人血,然后死去。
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他垂下眼睫,神色晦涩。
战况胶着,安德烈依旧气定神闲,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绣着黄色小苍兰的手帕,仔仔细细擦拭匕首,目中无人得令人恼怒:“把后面两只小老鼠交出来,我可以放你们离开。”
西蒙拍掉身上的泥土,笑嘻嘻说:“去你妈的。”
轻佻得仿佛在戏弄花街少女鬓边的山茶。
安德烈叹了口气,幽怨的目光对上贺洗尘的双眼。
“男主角先生,我把你从河里捞起来哎,你这样报答我?”
风清月朗,萤火虫早已被凛然的杀气吓得蛰伏在浅水中,蛐蛐蝈蝈儿们闭上嘴,不敢聒噪。贺洗尘向来有恩必报,当下点点头说道:“我会给你烧纸钱的,附带一场超度法会,佛教道教任你选择。”
他低估了骑士团的小孩,单论战斗力,一百年前的默里根本不是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敌手。
不愧是最高骑士团。荣耀加身,绝不是浪得虚名。
既然有机会能赢,贺洗尘必得寸步不让。
“墓志铭我也已经想好了。”莱修摊开手,笑容虚伪,“卑鄙的小说家,无耻的吸血鬼——德米特利之墓。如何?”
“神来之笔!”贺洗尘赞叹不已地和他击掌,“我会找出版社协商出版您手提箱里的手稿,不要担心。”两人一唱一和,不怕死的嚣张样倒跟双子似的心有灵犀。
拉法叶默默吐槽他俩恶劣的本质,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简直就是在逼安德烈和他们不死不休。他将长剑横在眼前,却见安德烈愣在原地,低头念念有词。
“截稿日期……”
这个年头拿支笔就敢说自己是作家的勇者多如牛毛,再加上胆敢刊印发行禁/书的出版社实在不多,本就不受市场青睐的安德烈根本找不到合作商。这几天他浪过了头,没写一个字,要是无故拖更,恐怕会被唯利是图的书商踢出合作范围。
可怕!太可怕了!
爱岗敬业的安德烈瞬间面白如纸,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长吁道:“抱歉,事出突然,我得先行一步。”他扔掉带血的匕首,拎着手提箱优雅地朝贺洗尘施了一礼,“再见,男主角先生。等我写完稿,再来找你叙旧。”
拉法叶等人不明所以,依旧严阵以待。贺洗尘有心一鼓作气,彻底埋葬这段孽缘。但安德烈要走,他们还真留不住。权衡之下,他同样还以一礼:“不必麻烦,再也不见。”
什么玩意?就不打了?太草率了吧!拉法叶看了眼几个受伤的同伴,尽管心中积着一团怒火,却清楚自己还没有留下王权的能力。
安德烈才不管他们怎么想,临走前还尽责尽职地为世界和平添堵:“赫尔先生,期待你能夺回自己的身躯。”他丢下这句云里雾里、似是而非的言语,忽然变作红眼蝙蝠,闪电一般消失在众人眼前。
夜色正浓,被汗湿的衬衣贴在灼热的皮肤上,后知后觉地有些凉意。贺洗尘如芒在背,顶着骑士团探究的视线,提议道:“要不先去睡个觉?”
西蒙光洁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茶色的头发沾在脸颊上。他笑着,金色的眼珠子却冷若冰霜:“先把事情交代清楚,未成年。”
***
格欧费茵驾着驴车慢腾腾从镇上回到教堂时,十字架上的郁金香、朴素的秋千和门前的尸骨都已被安德烈放的一把火烧成灰烬。白衣骑士们收殓了福波斯神父的骨灰,然后分工把摇摇欲坠的房梁拆下来,以防砸到人。
怔愣的格欧费茵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见断墙残垣上靠着熟悉的人影,连忙跳下驴车,杵着长柄黑伞吃力地跑过去:“赫尔!怎么回事!家里遭贼了?”
玛茜眺望过去,推了下眼镜,阴阳怪气地说道:“哦豁,回来的时间抓得真巧妙。”他的影子压在贺洗尘头上,半眯着眼睛,居高临下的威胁意味不言而明。
莱修看他不爽很久了,当即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微笑怼人:“就是这么巧。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你老年痴呆吗?”
贺洗尘困得听不清他俩说话。昨晚骑士团的头脑派(包括西蒙和玛茜)不遗余力、轮流盘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勉强把缘由扯明白了,几个人便围着篝火你来我往地闲聊。好不容易闭上眼睛,天却亮了。
老实说要快刀斩乱麻,永除后顾之忧,只需把莱修是吸血鬼的秘密抖搂出来。但贺洗尘望着他和朱丽叶一般秀丽的轮廓,想到小姑娘的眼泪,又想到这小子乌漆墨黑的心肝,瞻前顾后,最后只能认栽。
“你先休息,他们留给我应付。”贺洗尘凑到莱修耳边说悄悄话,两人背靠背,脖子的金锁链垂在肩膀上。他还不知道因为奥菲利亚家中的肖像画,骑士团至少对莱修有足够的宽容。
篝火闪烁到天明,几只夜猫子从安德烈的手提箱聊到花街少女的香气,从动机到杀机,几乎把所有能侃的都侃了一遍。套话也讲究基本规则,西蒙套他的底,贺洗尘何尝不在套他们。
“惠更斯老师喜欢罚我们抄书,图书馆的书架里有几条蛀虫我数的清清楚楚。”西蒙甩了甩手,“你说的芸香草和樟脑都没用,我晚上一边抄书,一边听木头里咯吱咯吱响,就怕塌了砸到我脑袋上。”
“去年图书馆把书都清了一遍,”玛茜挑开篝火里的树枝,说道,“没几本完整的。”
贺洗尘可惜地啧了一声:“我还想去参观呢。”
“按规定,不是神职人员,一律禁止入内。”拉法叶说。
“我去求求教宗阁下,也不行么?”贺洗尘心想他就摘一束狗尾巴花,用蝴蝶结扎得漂漂亮亮的。这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毕竟贿赂神官不是小罪。
“前提是你能见到他。”拉法叶不轻易说话,一开口总是一针见血。
西蒙啃着压缩饼干:“疯子尤金,王权安德烈,就你这运气,再努把力说不定能成。啧啧,这些资本够你去花街上吹嘘上一年,嘴巴甜一点,姑娘们就会乖乖跟着你走。”
“别打趣我。”贺洗尘只是笑了笑,火光映在他的手背上,明灭不定,“我哪敢去见他们。”
他认识的是一百年前的默里和奥菲利亚,不是现在的教宗阁下和最高圣骑士长。人们常说物是人非,他们还是好朋友,却不再是当年心心相印的少爷、神父和大小姐。
……
……
清晨的阳光驱散薄雾,把洁白的军装上的黑痕污迹照得格外明显。西蒙驱使植物掩盖了烧焦的味道,奥斯卡从废墟中刨出一个铁箱子,砸开锁,里头全是金灿灿的珠宝。
贺洗尘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眼睫毛重重地阖在下眼睑上,又努力抬起,然后又晃晃悠悠地盖住神采暗淡的瞳仁。他动了动嘴唇,嘟囔道:“你们别吓到修女姑娘,她什么都不知道。”说完头一歪,直接靠在莱修肩膀上睡着了。
莱修霎时一僵,好像椎骨都被冻成冰块,却没把他推开。玛茜自讨没趣,瞧见拉法叶扶着步履蹒跚的格欧费茵修女走来,也不多待,转头就走。
“赫尔没事吧?他怎么了?生病了?”老修女的臂弯还挎着一篮香梨,发现贺洗尘呼吸均匀,顿时松了口气。
平日里莱修的嘴角总是高深莫测的弧度,显出十二分的邪佞轻慢,今天却面无表情,只是寡淡地坐在断墙上:“到这边来。”
格欧费茵见识过大风大浪,知道眼下不是问询的好机会,便踩着砖块爬上墙坐到他左手边。刺目的阳光塞得贺洗尘的眉头不太_安稳地皱着,她把黑伞递过去,轻声说道:“给赫尔挡光。”
……不知死活的人类。
伞面很大,恰好把三个人笼罩在里面。它把世界分割成两半,不远处的教堂里尘土飞扬,宛若喧嚣闹市,而伞下的日子却恬淡隐逸。
贺洗尘的右手从阴影垂到光明中,指尖仿佛停了几只萤火虫。莱修撑着黑伞,似乎有些沮丧,仔细一看,却还是冷冷淡淡的模样。格欧费茵把水果篮子放在腿上,用手帕把果皮擦拭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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