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103)
三秋阁的当家头牌姑娘名唤花有意,单是见她一面,便要烧掉不少银子。但追求者仍旧众多,其中数绸缎庄的朱老板最为慷慨,一掷千金,连眉毛都不皱一下。昨夜子时朱老板已经回到家中,可带人去算账的应若拙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哥哥说要来把朱老板揍一顿,但是一晚上了还没回去,爹娘气急,恐怕他回家没有好果子吃。”
“所以你便跑来这里通风报信?”贺洗尘一脸不赞同,楚玉龄直接讥嘲道:“鱼龙混杂,你也不怕自己被拍花子拐了?”
“……拍花子不是只拐小孩么?”应芾踌躇地问道。
“哈!”楚玉龄抬起下巴,恐吓道,“你这个年纪的姑娘若是被拐了,先用迷药弄晕,然后拖进山里给熊瞎子当老婆,要不就卖到妓院里——”他没有说完的话突然梗在喉咙里,只因眼前的小姑娘已经被吓得泫然欲泣。
“咳!你跟在我们身边,哪个不长眼的敢打你的主意!”楚玉龄不自在地撇过头,把手里咬了一半的芸豆糕戳到她面前,“太甜了,我不喜欢,你喜欢给你吃!”
这孩子是个傻的吗?口是心非到这种地步也是绝了。
贺洗尘的眉头跳了跳,见应芾瘪着嘴可怜兮兮地望过来,心想小姑娘肯定以为楚玉龄在欺负她。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摸摸小姑娘的头安慰一下,手伸到一半却生硬地拐了个弯揉乱楚玉龄的狗头:“这小子吓你呢!虽说如此,却不是假的,你还是要小心一点。”
楚玉龄拍掉贺洗尘的手,不悦地哼唧些什么,却没反驳。
贺洗尘也不在意,将兜帽往前拉了拉,说道:“既已到三秋阁,你一个姑娘家上去也不方便。我们随你上去瞧瞧,若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此等污浊之地,我才——”楚玉龄不屑地撇了下嘴,贺洗尘的拂尘瞬间又缠上他的手腕往前一扯,只见小道长侧过头,眨着眼睛笑得厚颜无耻:“走吧走吧!”
三秋阁是秦淮河最大的歌舞坊,里头的姑娘个个腰软腿长嘴儿甜,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名副其实的销金窟,英雄冢。阁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飞袖在空中扬起飒飒的弧度,如同捕捉不到的蝴蝶。
“我说你为什么非要拖我上来,原来是找我当冤大头!”楚玉龄看起来就像个不差钱的,事实上也确实不差钱,指缝里漏出来那点油水恐怕得抵坐忘峰十年的香火钱。
穷鬼贺洗尘两袖一甩,清风明月,浅笑着恳求道:“我荷包里只剩下一文钱,您先垫着,等会儿再去小姑娘家里讨钱。”
应芾急忙点头。她出来得急,身上虽有些银两,却也不多。
楚玉龄冷哼一声,拿腔拿调说道:“给我拿着芸豆糕。”他确实不喜欢芸豆糕,却也用油纸整整齐齐包好没扔掉。
“得令!”贺洗尘狗腿地伸出双手接过小方块,跟在楚玉龄身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三秋阁。
*
今天的客人有些稀奇。
绣着神女飞天的翡翠屏风后,身穿桃红薄衫的花有意细细打量着屋内的三个来客——大男人见得多了,小姑娘还是第一次见,瞧这腼腆不安、眼神无处安放的模样,莫不是被诓骗上来的?左边的男人甚是俊美,但看面相却不是好相与的,待会儿要小心些。至于中间那一个……想从那个大大的兜帽中窥探他的长相有些不太实际,但看他举止从容有度,想必是三人中的主导者。
“鬼鬼祟祟!给我出来!”楚玉龄喝完解腻的茶水,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花有意提起一口气,扬起疏离的微笑,压住轻佻浮艳的容颜,娉婷婀娜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盈盈地行了一礼:“见过几位公子。”
“噫耶,姑娘有礼了。”贺洗尘拱手,给她倒了一杯清茶,“不知姑娘可见过一位姓应名若拙,长得,嗯——长得还挺帅的年轻人来过此处寻绸缎庄的朱老板?”他一边自吹自擂,一边又忍俊不禁。
花有意眼尖地看见他黑袍中摇摆的道袍,弯弯的柳叶眉一挑,却不回答,只问:“公子想听我唱曲儿还是看我跳舞?”
贺洗尘也不在意,笑了笑顺势道:“那便有劳姑娘唱一阙《渭城曲》。”
“《渭城曲》伤离别,不应景。”花有意敛下秾艳张扬的眉眼,便显得有些无害起来。
贺洗尘笑道:“无妨,终究要离别。”
“既然如此,小女子便献丑了。”花有意将瑶琴摆好,纤细的指尖拨弄琴弦,悠扬婉转的歌声洋洋盈耳,从半掩的窗户传出,荡过小桥流水,被游鱼一口吞下吐成泡沫。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霜夜与霜晨。
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
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应芾忽然有些伤感起来,忐忑地瞧了贺洗尘一眼,只能看见他光洁的下颚和修长的脖颈。
“怎么了?”贺洗尘敏锐地发现她的视线,便微低下头低声问道。
应芾摇了摇头,眼眶早已泛起红晕,她忐忑地轻声说道:“我与先生相识不过半日,可却欢喜得很。等找到哥哥,恐怕便要分离,我……我心中十分不舍。”
贺洗尘一怔,突然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我心中亦是十分不舍。”
楚玉龄斜眼嗤笑一声,宛转凄断的《渭城曲》已到尾泛——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賔。
花有意脸上亦是愁容,但好看的人皱起眉头,只会增添弱柳扶风的美,让人更加想拥她入怀。突然琴声铮铮,花有意大开大合弹起《战城南》,战意凛然,杀意腾腾,血雨腥风扑面而来。
哼,她不高兴弹那劳什子《渭城曲》,偏要弹《战城南》!
这姑娘从小在三秋阁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皆精,骨子里的桀骜不逊却被半点被磨掉,依旧是个不服管教的刺头。高兴的时候十八摸可以唱,不高兴的时候还能把客人都扫地出门,一点面子也不留。
应芾被这骤然转换的琴曲弄得有些拐不过弯,楚玉龄也面露惊愕,只有贺洗尘豁然而笑,高声唱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往日来三秋阁的才子佳人只会听些阳春白雪、柔情小调,却没想到这逛青楼、好似没个正经的道士会唱这么悲壮辽阔的战歌。花有意诧异地扬起眉毛,红唇一勾,被她强压住的艳色瞬间极妍极丽地展露在世人面前。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平素只说吴侬软语的歌喉唱起悲壮却豪气未泯的《战城南》,也不见颓势。两人一拍即合,唱和之间,不由得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一曲终了,花有意起身径直给自己倒了杯茶,“吨吨吨”地喝下后一抹嘴巴,半点没先前半点顾盼生姿的娇媚,倒有些……野丫头的气势。
“你说你们来找谁?应若拙?应家大少?”花有意觑了贺洗尘一眼,“我可以告诉你们,但有一个要求。”
贺洗尘笑道:“愿闻其详。”
“我要你好好看我一眼。”花有意抬起下巴娇蛮地说道。
“我现在就在看你。”贺洗尘温声道。
花有意冷哼:“有你这么看的?把帽子摘下来!那帽子把本姑娘十分之九的美貌都挡住了!”
应芾没弄懂怎么回事,楚玉龄却觉出些不对劲的味儿——好家伙!当着我的面就调起情来了?
“他长得可丑了!”楚玉龄不遗余力地诋毁道。
“我好看就行。”花有意骄矜地叉起腰。
“他是个道士!”
花有意不甚在意地强辩:“道士也可以还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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