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138)
崔十七不自觉地握住腰侧的梅花香囊,进退有据,斯文内敛:“在下崔泽,字玉川。”她抬起眼睛,与贺洗尘的视线一触便不着痕迹地避开,“原来大司马、中常侍和声名鹊起的庾先生是朋友。”
这个时候否定就显得欲盖弥彰了。
王陵不置可否,给她倒了一杯茶:“旧识巧遇,只说些旧事。”
又是旧识又是巧遇,交情可深可浅,有心人听来恐怕会以为是故弄玄虚。
崔十七垂眸笑了笑:“近日谢太傅提出九品制改革之事,朝野上下众争长论短,虚涉空谈者众,真知灼见者寡。在下原以为诸位是在此隐秘处议论此事,原来只是闲聊。”
庾渺一梗,张口结舌。她们确实在闲聊,可大实话反而没人信。
“变法之事陛下自有定夺,吾等静待结果即可。”贺洗尘呼出一口浊气,饮下杯中的茶水,“她要咋地就咋地吧,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
有些耍无赖的话语令众人不禁侧目,庾渺瞟了他一眼,心中暗想,匡扶社稷乃吾等读书人己任,怎能如此随意?她知道自己口拙,若有外人在场,便不多说。
崔十七笑而不语,也跟着端起茶杯。
“嘶——”却被烫个正着。
“哎哟,少卿阁下无事吧?”
崔十七捂着嘴,见贺洗尘一脸关怀,瞬间不知所措地撇过头,攥紧腰侧的香囊起身告辞:“不打扰诸位叙旧。”她掀开竹帘,晚霞刺进双目,恍惚间仿佛那一天暗香浮动的宫门夕阳。
“在下……不会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大司马安心。”崔十七说完,匆匆拾级而下。
亭台中三人面面相觑,庾渺忍不住问道:“她究竟是敌是友?”
王陵看向贺洗尘:“那就要问道子了。”她故作轻松的语气中藏着深深的猜疑,甚至还藏的不太好,连庾渺也听出一点端倪。
“崔氏向来纯直,少卿阁下更是持正不阿,既然她说不会泄露出去,便决计不会说半个字。”贺洗尘恍若未知,眨了下眼睛笑道,“水又烧开了,灵符再给我们沏一壶茶吧。”
王陵一怔,突生羞愧,低头默然。红泥小火炉上的绿釉陶壶溢出水,气泡爆裂的声音回响在死寂的竹帘内。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双目赤红,面容可悲可怜,须臾又平静下来,宛若波澜不惊的海水:“道子,鹿神,我其实很怕,怕我会变成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两面三刀,疑神疑鬼……但是我好像变成那样的人了……”
“灵符……”庾渺踟蹰地叫道,贺洗尘却只看着手中的茶杯,仿佛神游天外。
王陵叹了口气,讽刺地笑起来:“陛下、谢太傅和道子三人以天下为局,暂且不论输赢,你们对弈制衡,我们动辄倾覆。我宁愿成为你手里的棋子,也不愿让其他人妄想把控住我。”她行云流水地给各人的茶杯添满茶,自嘲道,“……可你不需要我这颗棋子。”
“你让我把你当成棋子?”贺洗尘苦笑,沉声说,“我从来不是执棋人,更不会把你当成筹码一样随意丢弃!”
“所以道子是好人哪。可道子是无情的好人,所以看起来就跟坏人一样。”王陵将杯中茶喝尽,冷肃道,“冥冥之中,我只有唯一注定能走的路”
庾渺颤巍巍地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臂:“灵符,你在说什么?吾怎么听不懂?你不要冲动,若有难事,说出来吾等一起商量。道子,道子你来劝劝她!”
王陵却低头笑了一下,眉眼之间是难以撼动的偏执:“什么都不必说,道子,我不想要你的庇护。你们放心,我只是去争而已,把那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抢回来,然后一步步走上去掌控权力。理所应当的事,你们怕什么?”
贺洗尘手指微动,心里更加瘆得慌。他没办法拦住王陵,又怕她误入歧途,思来想去,只能正色叮嘱道:“灵符,「权」乃衡器也,可古往今来,在权力面前失衡失态的帝王将相比比皆是。若拼命去握住权柄,只能得一时之利,而失去的恐怕会是一辈子追悔莫及的东西。”
“灵符,我只望你守住本心,始终如一。”
王陵眼睛一酸,撇过头颤声道:“我会的,我一定守住本心!我本心可坚定了,我可是要白日飞升的仙人啊,才不会被俗世红尘绊住脚步!”
庾渺心中到底担忧,动了动唇,只说:“你可别逞强,吾与道子都在你身边。”
天上的最后一缕红霞被巨兽一般的黑山吞噬,星子稀稀疏疏地悬在看不见的夜空。
“下次再聚不知何时,诸君保重。还望来日再会,是在光明正大的人前。”王陵走下楼台,不断挥手告别,脸上满是如释重负、恣意明快的笑容。
庾渺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方,叹气道:“灵符远比吾以为的更加能谋善断、果敢坚毅。”
贺洗尘回头看了眼亭台中暗色的火炉茶壶,怅然笑道:“我们还没走,茶已经凉了。”
***
七月七,兰月兰夜。
皇帝大婚,大司马梁道亲迎乐家郎君。群臣宴会,凤歌鸾舞,欢饮达旦。
大殿中央的异域舞伎蒙着面纱,修长有力的手臂上戴着串满猫眼石的璎珞,手腕和脚踝挂满灿烂的金环,一举一动艳而不俗。傅华珣索然无味,便习惯性地转头去看旁边的贺洗尘。
盘腿坐于花毯之上的贺洗尘正仰头喝酒,黑发用樱草巾松松垮垮挽在身后,繁华奢丽的外衣搭在膝上,飘逸贵气。傅华珣发现他喝酒时总会闭上眼睛,眼角似乎被酒气熏红,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睁眼又是不可僭越的大司马。
长发曼鬋,艳陆离些。风度卓绝,冠冕群英。
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地用余光瞟过去,面上仍装作沉稳如山的模样。
傅华珣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利落干净的动作喝了一杯酒,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不舍得移开。直到贺洗尘疑惑地望向她,她才如梦初醒,低眉垂眼地笑了一下。
忽然喧哗声起,只见长康殿下魏璘手持酒樽,缓缓而来。
傅华珣心里一突,顿时警觉。为了巩固贺洗尘的权势,她六月上书求娶魏璘,七月定亲,拟定年后便成婚。虽然是未婚夫妻,可她对这个长康殿下没有任何爱慕欢喜。说是心悦,其实互相嫌恶。
魏璘径直坐到傅华珣身边,将酒樽递到她手里,笑意却达不到眼底,冷声悄道:“让开。”傅华珣依旧笑得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不太好听:“你逾矩了。”
两人皆是笑意绵绵,看起来好像在絮语些情话,可实际上却针锋相对,只差兵戎相见。
要说魏璘也是不容易。他看上了贺洗尘的脸,奈何人家是他阿姊的死对头,他怕多说一句话会被魏玠怀疑,只能有机会便连忙看上两眼。啧啧,就这两眼——贺洗尘百无聊赖地舔了下殷红的唇角——魏璘心中咂摸着,就算死,也值!
“哦呀,那个舞伎可是朝大司马去?”有人惊诧地嚷道。
“确实!莫不是看上大司马了?”言语轻浮,却深得共鸣。
“艳福不浅啊!”有人酸不拉几地说道。
贺洗尘回过神来,美丽的异域舞伎已经端起酒杯凑到他唇边。那双熟悉的绿眼睛盈盈地闪着光,却没有再躲开,而是勇敢地和他对视。
“你要我喝酒?”
“……嗯。”檀石叶迟疑地点了下头。
贺洗尘扫了一眼四周看戏的朝臣,挑眉戏谑道:“可以。”他直接握住檀石叶的手,将酒杯倾斜一饮而尽。
满座哗然,魏璘咬牙掰断了手中的银筷子。
贺洗尘将酒樽往后扔去,浪荡轻佻地伸出手:“过来。”檀石叶犹豫地搭上去,下一秒突然被他拉进温暖的怀里,混合酒气醉意的低沉的嗓音钻进耳朵,“如你所愿,我是你的了。”
……
笙歌箫鼓声骤然停歇,酒樽掉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傅华珣的神情冷硬得几乎可以把檀石叶的头颅戳穿,但瞥见贺洗尘暧昧不明的笑容,却忽然泄气,提不起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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