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有疾(30)
彼时她被束手捆住,被绢布堵住了嘴,她瞪着眼睛,眼眶里全是泪,想说的太多,太多太多了,你为什么……不肯听我说呢?
——司裕详只是想要你的命,他根本就不会开长安城门的。
——司鉴宏心怀不轨你知不知道?他只等着你死了之后他好篡权。
——你弟弟根本就不会掌兵啊,他护不住自己的。
——别去啊。
——算我求你了……别去……
——你要是死了……我到哪儿再去找一个燕清月……你如何再赔我一个燕清月!
可燕清月还是走了。
她说:“殿下,臣燕赵歌,愿为大晋世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说:“殿下,燕赵歌死了,还有燕宁康,燕宁康死了,还有燕家代代子孙,燕家从前可以镇守北地一百年,那也能再镇往后的一百年。”
她说:“——阿绍,燕清月以后不能再伴你左右,为你颂诗弹奏了,以后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的。若是有了心上人,记得给燕清月上一炷香,也好安了她在地下的心,让她无牵无挂地投胎转世。”
那个心狠得不得了的人,对着她微笑,然后温热的泪就流淌了下来。那脸颊上明明全是泪,却还是笑着的。
“臣燕赵歌于此辞别长公主。殿下,燕清月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无数的哭喊声被噎在了喉咙里,一国之长公主,一国之下千万人之上,如此之尊贵,救不回来一个燕清月。数十万大军在城外严阵以待,兵甲在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燕王赴死。
她记不清自己坐了多久,一直到被缚住的手臂酸麻得毫无知觉,红着眼睛的季夏走了进来,先用匕首割断了捆住她的绳子,之后跪在地上,三跪九叩:“季夏拜见长公主。”
到底还是没了。
你到底还是去了。
她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抖,状若癫狂。
司裕详,本宫要灭你蜀王一系满门,师徒故旧姻亲好友,一律抄家灭族。
之后也如她所想,司裕详拒不开门,城外大军围困长安六个月,直到长安城内弹尽粮绝,饿死了孩子的叛军将领杀司裕详,提头献城投降。她杀得长安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可燕清月再也回不来了。
再之后?再之后司鉴宏又反了,他手握兵权逼得新帝退位禅让,圈禁长公主,登基改元,大赦天下,统统与自己无关。她甚至连争都没争,还争什么呢?有什么可争的,司鉴宏愿意当皇帝那他就去当,谁愿意谁去,这天下,和她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了。
为了父皇那一旨遗诏,她被迫失去了多少?又还剩下什么?
若不是司鉴宏逼反了燕宁康,她恐怕会在皇宫里枯守一辈子。
后来燕宁康兵败自杀了,司鉴宏命人告诉她,匈奴首领派人来长安求娶大晋公主,他允了。
大晋还有哪位公主?不就剩那一个了吗?
她笑着说好,当夜便横刀自刎。
燕清月,这是司鉴宏逼我的,你不要怪我,要怪,你只能怪你走得太急,怪司鉴宏逼我去和亲,我都嫁了你,怎么能再嫁呢……
恍惚间,长公主似乎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那张脸一直都是笑着的,为她披上外袍,为她倒上一杯热茶,为她领兵作战,为她保家卫国,为她……自寻死路。
——“殿下,该起了。”
长公主眼泪蓦地流了下来,她抬起头,眼前便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唇角微扬,眼眸含笑,远远比梦里更真实。她一时间有些发懵,眼泪顺着眼角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张嘴就要说些什么:“燕……”
“长公主?太皇太后怕是……”
——太皇太后。
长公主身躯微微一震,混乱的思绪也立刻回神,这是蓟侯世子燕赵歌,是燕咏月,不是燕王燕永谣,不是她的驸马,燕清月。
“——赵歌,你受累了,本宫去看看太皇太后。”
燕赵歌只当她担忧太皇太后过甚,在睡梦里也不住地流眼泪,有心想安慰一下,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仔细想想,她又摇了摇头,她又什么资格去安慰长公主呢?
长公主坐到床榻边,试了试太皇太后的鼻息,几乎是气若悬丝了,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时辰上早过了子时,她也没心思再去看什么奏章,便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太皇太后,慢慢地眼眶又红了。
她本以为从来一次,便能坦然地面对太皇太后驾崩的事情,前世她没能赶上,也不知道太皇太后走之前是否觉得痛苦遗憾,这件事她一直惦记到自刎那一刻。这次终于见到了最后一面,能亲眼看着太皇太后过世,太皇太后是寿终正寝,没病没灾的,走得安详,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的地方了。可她还是感觉痛心,想到太皇太后的那些交代,那些牵挂,她心里总有块地方堵得难受。
燕赵歌悄悄走过来,离长公主不远不近的,跪在榻上,安安静静地陪着。
总归你是长公主,总归你是司传绍,即便你不记得我,我也不能视若无睹。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太皇太后的胸前不再有起伏了,长公主咬着嘴唇,又探了一次太皇太后的鼻息,这下什么都没有了。
“去报下去罢,太皇太后崩了。”她红着眼眶,紧紧地抿着嘴唇。
内殿里没有内侍守着,燕赵歌也不在意自己干了宦官的活儿,她应了声,咽下喉咙里的那点儿酸涩,抬脚便出去交代了。
从年初太皇太后大病开始,宫里就已经为丧事做准备了,所需要布置的东西和孝布麻衣都是已经备好了的,燕赵歌只需要将太皇太后已经驾崩这件事告诉守在殿外的内侍,他们自会禀告皇帝,按着历来的规矩做事。
等燕赵歌再回寿宁宫,长公主已经收敛好了刚才失控的情绪,除了眼眶还有些红之外,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只是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疲倦。
“蓟侯世子今日受累,先去休息罢,待早朝过后,本宫会派马车送你回府。”
一整夜没有休息,中间也只小憩了一会儿,白天又要应对皇帝和太皇太后,燕赵歌现在的确是有些精力不振,但看长公主哀伤过度的模样,她张了张嘴,实在是说不出告退的话。
“左右快到四更天了,臣便是去休息也休息不得多少时间,不若还是等在这里。”燕赵歌道,“国家社稷还需长公主费心,请您务必保重身体,莫要悲伤过度坏了身子。”
长公主愣了愣,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但燕赵歌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在笑,只是因为心里还很悲伤难过,所以看起来有些古怪而已。
内侍拿出准备好的孝布和麻衣,有条不紊地分发了下去,不等早朝开始,灵堂已经备好了,宫内的宫女内侍也都换上了麻衣,宫卫头戴孝布手持长戟,静静守在灵堂两侧。
太皇太后驾崩,今日早朝自然是休了,有大事直接呈上来,无事退朝。看皇帝眉头紧锁阴云密布的模样,也没有哪个大臣敢说自己有事,于是以极快地速度退了朝。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怕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
灵堂里一片素白,低沉的挽歌之声萦绕,到处都是哭泣声。
当今天子自然是跪在灵堂第一排,左侧并排跪着太后,右侧靠后半个身子的位置跪着长公主。两人后面一字并排跪着皇后、皇后娘家和赵国侯及其世子。第三排是皇帝的诸位妃嫔和应诏进京的封王们。
按照长公主的指示,燕赵歌跪在了赵国侯世子的旁边,赵国侯见她过来,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你如何在这里?”赵国侯扯着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问道。
燕赵歌思考了一下,决定长话短说,便低声回答道:“舅舅,我昨夜一直在寿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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