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糊小演员没有自由!(10)
“是个人都知道这是为了孩子好,但是……也不是真的就对孩子好。”
“我们当父母的这么拼,教育孩子学会拼,不就是为了让他有更好的未来吗?”
“是,大家都希望有更好的未来。”
“结果是我把我儿子逼上屋顶,他跳下来死了。”
母亲顶着儿子的死亡证明,模样端庄,优雅动人。她似乎做到了她想要儿子做到的一切——体面的、优秀的、喜怒不形于色——可惜她不是个好母亲。
梁兴没有接受过这样严肃“残酷”的母爱,他没有机会体验,也没有机会批判。他只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失去亲儿子的母亲,因为熟知的“母子连心”的常识而察觉这个精致母亲的绝望和悲哀。就是这样,当酒吧的幻彩灯光照在女子脸上的时候,他甚至不能从纸面看出她的表情轮廓。理想距离现实相距太远,一面在死亡之后,一面在死亡之前。
梁兴只是一个局外人,他所知的仅是一个母亲表露的单纯绝望,然后看着这场——“完美主义母亲”的人设未来打造“完美儿子”人设而逼死儿子的——残酷悲剧。
原来,“人设”也和真正的生物一样,是会生产繁殖的啊。可惜了,一旦“人设”撞上“人的本性”,人设和本性总有一方要受损伤。
顶着死亡证明脸的母亲转身离开,她绕道梁兴背后,换回了戚缘。
正是此刻,酒吧音响里《歌剧2》里那段尖锐的海豚音。绿色和金色的光照在戚缘的脸色,歌王也有了生前的风采。戚缘的面容是十分柔和的,如果他不做任何“本能”的事情,看上去就是一个貌美清秀的温柔男性。而他歌喉美妙,既努力又有天赋才华,星途灿烂理应是水到渠成的事。
“所以呢,我好像知道你又发生了什么?”梁兴走过去,邀请戚缘跳舞。
“我的前男友是个狗日的家暴犯。”戚缘接过梁兴的邀请,“我还没出道的时候就和他在一起,我爱他就因为他说,愿意养我一辈子。”
“哦,后来你们分手了?”
“我想那时候我习惯了他的虐待,甚至不觉得那是虐待,人和畜生的相同之处,就是被养着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幸福的幻觉。”
戚缘很高,腿长腰细,任何一个和他跳舞的人都会产生一种沉迷的幻觉。梁兴会被戚缘的外在魅力吸引,因此更为他的遭遇感到惋惜。包养和圈养是一回事,只是给饭还是给钱的问题。
戚缘继续说:“他很有钱,也愿意为我花钱,就是脾气不好。你知道的,那种男人希望他的小贱/人兼具一切他想要的属性,温柔体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在他看来这小白痴只是他的童养媳,所谓的嘉奖,爱情,只是一种只有温度而没有情谊的拥抱,而那时候的我是个极品傻/逼,居然不觉得他的约束有什么问题,那时候我觉得爱是束缚、爱是控制、爱是教育,他爱我,他爱我要死。他给我的爱情只是一条黄金狗链罢了。”
“那个男人是董……”
“不是老董,这个是在他之前的。”戚缘嫌弃地说,“就这个狗男人,让我把‘温柔贤妻’的人设学得深入骨髓,结果,他发酒疯把我打进医院,我才脑子清醒决定和他分手。”
“然后你和董先生好上了。”
“董先生也很有钱,正好,前男友把我打进医院那天,他本和我有应酬,破天荒的,这家伙跑来见我,给我送饭送花商量演出的事。”
“我看出来了,他想睡你。”
“那时我觉得他很爱我,我知道如果我能和他结婚,就有新的男人养我一辈子了。”
戚缘还在和梁兴跳舞,他的舞步渐渐脱离了优雅的范畴,应该说是潇洒利落。梁兴跟着戚缘的舞步走,被带得踩着节奏。
梁兴问:“所以您一个傻白甜贤妻怎么变成现在这副老流氓风骚模样的。”
“因为死了。”戚缘说,“生前,我一直很在乎未来,所谓的‘更好的未来’,在我还在音乐学院念书的时候,周围的人暗示道,这个行业是很难自己养活自己的。艺人是青春饭,但这碗饭不是青春小孩就能吃上的。我很幸运,脸好看,歌唱得好听,面相柔,但我没权没势。对我来说更好的未来就算找到一个愿意捧我养我一辈子的男人。”
梁兴问:“为什么不靠实力?你又不是没有实力。”
“虚荣。”戚缘踩着节点,脚尖落在漫长的高音上面,“年轻人很难逃避虚荣,而且是在自己有脸面资本的时候。”
梁兴问:“那你的董先生满足你的虚荣心,愿意养你一辈子了吗?”
“在我揭发了情敌尹至的黑料以后,他结婚以后,他也确实信守承诺养了我一辈子。”戚缘说这话的时候,是阴森的,像是吐出了一只死掉的蝙蝠。的确,董先生养了戚缘一辈子,可惜不是当“人”养的。
想到自己生前的遭遇,戚缘笑起来,在音乐的高潮点上把梁兴拉到自己怀里,用温柔的、几乎算得上呢喃的语气说:“人和畜生的不同之处,就是能否看清自己的本来面目。被养成畜生的时候,人会思考——人应当是人啊,可为什么被剥夺了人样?而畜生不会。”
第13章
燃烧的琥珀。梁兴看见戚缘的琥珀色眼睛,着魔一样要沦陷进去。他知道自己不该说话,现在是戚缘的主场,他只是戚缘的舞伴。狂想曲在他们律动的脚尖上。
“我和我的朋友都很迷惑,我们谁,不是为了更好的未来装作乖巧的模样,一次次希望落空,被折磨成PTSD患者的模样,学会了顺从,学会了柔软,学会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最终被驯服成毫无反击之力的狗,可最终还是被淘汰,成了废物。难道我们就该这样默默消失吗?”
“不。”
“人为了生活的平静,有时候只能沉默,如果女生因为识破了‘友谊的诡计’而和朋友决裂,她就是下一个被排挤的受害者;如果纸箱先生用真面目迎接工作,可能还没撑到身体病了就会被公司要求走人吧;如果妈妈不逼迫她的小孩,那她只能成为朋友圈里教子无方的笑柄……世界在运作,像是压路机一样要碾死跑在主流线之外的人,它能给活人多少自由呼吸的窗口呢?何况,人还本能地虚荣。”
“也是。”
“现代人像是活在精致的猪圈里,忘了自己是人吧!人,到底为什么是人呢?人为什么把自己活得没有自由?”
“可你要怎么解释这种自由,那恰恰是他们自己选择的。”
“为了更好的未来,”戚缘眼睛半阖,优雅得如一只白孔雀那样,张扬地嘲笑着,“为了更好的未来,我们要当善解人意的女学生、开朗圆滑的社会人、完美无缺的儿子、温柔顺从的情人,在遭受不爽的现实以后还要用虚伪的话来折磨自我,自欺欺人地说,我的姐妹没有错,上司是为了公司发展,这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未来啊!”戚缘的犀利声音如海豚音撕裂声带,烈得几乎要泣出血来,“没错,”他说,“大家都是两面人吧,一面为了更好的未来扮演一个自己厌恶的角色,一面从肺部呕出黑泥,在陌生之地造谣大骂——哦,美其名曰发泄情绪。”
“压力是不可避免的。”
“然而许多人在压力中不可避免地异化,好像压力给了他们某种极恶的特权,于是他们踩着自己血汗制成的高跟鞋,立马成了忧郁狂妄的上等人!这些精神名流哪能见光,他们只能躲在阴暗角落,把优胜劣汰的利我部分奉为圭臬,继续升级之路。”
“那也是他们自己选择的。”
“为了未来,更好的未来。我们在这个吃人的社会拿命拼搏,不就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吗?”
“是的,无论是演戏还是活着,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
“可我没有未来。”戚缘说。
梁兴一时哽咽,沉默了。
“所以我们要摧毁他们那些活人的人设。精神虚胖的人类是有病的芦苇,风一吹就断了,他们的营养早已被过度消耗,外人看见的,不过一身空壳。所以,你要不要猜猜我们的病毒是怎么杀死那些受害者?”
“我不知道。”
“幻觉程式,那是我被当做畜生养了十年而创造的,它的运作机制和压力一样,唆使人类自己撕了自己的人设空壳。”
交际舞的步伐都在鼓点上,两人十分契合。
梁兴仔细凝视这位歌坛小王子的“复制品”,难免去联想现实中被挖去眼睛、割去声带、截断四肢的真实戚缘,那个“活体”可能被养了十年,十年如一日保持着意识清醒,明知自己是人却被当作畜生养着。可惜人的悲喜不能相通,戚缘的仇恨是他可以理解却不能共感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演出,演一个忠实的、真情实感的听众,和戚缘跳舞。
“戚先生,其实我还有个疑问。”
“怎么?”
“可是董老板为什么要这么对你,要有什么深仇大恨他才会这样对你吧,其他复制体的遭遇都是我能理解的,除了你的。”梁兴摇头,表示无奈,“我真的不知道你和他们多大仇,他们才这么不加掩饰地恶心人。”
“因为他们是人渣。你忘了娱乐公司地下的秘密了吗?他们不在乎人权人命,他们没有人性。”
戚缘拉着梁兴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
梁兴感觉冰冷,除了冰冷只剩冰冷。幻觉,是柔软的霜。
神坛娱乐公司就是圈子的缩影,表面是为造神,内部斗争激烈无比,被踩在底下的人就成了垃圾,神坛之下是无尽地狱。然而那些惨无人道的片场、改造手术、死亡营销,都是为利益而存在的。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那么把戚缘做成那模样,又是为了满足谁的利益和欲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