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2吞海(62)
受了伤又被人群踩踏,那边需要有人辨认丰源村现场……
许局说小吴没有大碍了……
步重华闪电般意识到什么,声音一下变了:“许局还在丰源村吗?你们见到许局没有?”
“哎哟,步队?”值班员一个激灵,险些条件反射起身立正:“许局半小时前刚从县里回来,不知道现在在哪,您要跟许局说话?我找局长办公室接一声儿去?”
“……”
廖刚只见步重华脸色不对,有点担心:“步队?”
步重华没回答,突然一言不发把电话挂了,然后抓起床头柜上他自己的手机就开始打吴雩的电话,然而连续拨了三次,次次自动挂断,全都没人接!
“你有吴雩微信吗?”
廖刚莫名其妙:“这个还真没有,那小子他根本没微信……”
步重华心脏止不住地向下沉,没等他说完,手上直接一通电话打给了许局的私人手机。这次响铃半天后终于接通了,许局悠悠道:“喂——”
“吴雩人呢?”
许局一下哽住,半晌叹了口气:“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情况是这么回事的……”
廖刚凑在病床边,隐约感觉到许局低声压着嗓子,但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他也不敢贴耳上去听,只看见步重华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最终简直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约莫半分多钟后冷冷吐出“知道了”三个字,随即把电话一挂。
“步队您……哎?!”
步重华用枕巾压着手背把针头一拔,起身迅速换上衣服,抓起钱夹、钥匙,拔脚就往外走。
廖刚大惊失色:“卧槽你这是上哪儿去!快回来你水还没吊完呢!”
“回分局。”步重华一把拉开病房门,头也不回道:“他们把吴雩关起来了。”
第38章
“……你明明已经活着回来了, 为什么还要指责你的上级张博明?”
“公安人员总要面对牺牲和取舍, 或重于泰山, 或轻如鸿毛……”
“我们确信张博明的判断没有任何失误,为什么你对上级的命令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
四面八方传来无数喧杂噪音,喋喋不休, 近而又远。吴雩坐在一张扶手椅里,铁窗外一方苍白天光被栏杆切割成几条长方块,映出影影绰绰的人群在不远处交头接耳, 每一个音符都写满了忧虑、畏惧和重重怀疑, 监控设备在墙角闪烁着绿光。
“你跟张博明说了什么?”有人严肃地问。
“我什么也没说。”
“那他怎么可能会突然自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有什么理由突然自杀?”
“我真的不……”
“张博明没有任何理由自杀。”“他怎么会在见过你之后突然自杀?”“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到底说了什么?”“张博明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到底有没有关系?!”
……
这些问题已经被重复过无数次,后来他甚至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只感觉像是泅游在没有尽头的漆黑海面上,惊雷闪电当头而下, 海啸怒涛扑面而来,所有令人心胆俱寒的轰鸣最终都渐渐化为一句话, 从耳膜直刺进脑髓里,再从脑髓贯穿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
为什么你能活着回来?
凭什么你能活着回来?
十二年悬崖钢丝,四千个惊魂日夜, 这巨大的功勋换成谁都应该欣喜若狂, 但张博明却最终只留给世人一摊淋漓鲜血,你们之间到底有多少讳莫如深?
他的死亡是为了隐瞒了什么?
“……我不干了,我不干了还不行吗?”吴雩抱住头,只想把自己缩进黑暗深处的墙角,一遍遍神经质地重复:“我不想再当警察了, 我不干了……”
求求你们让我从这里离开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那身制服,我不想再见到那个高悬在头顶上,仿佛随时要斩下来的警徽——
吴雩身躯痉挛,竭力仰起头,咚!
后脑重重撞上墙壁,下一刻他骤然惊醒。
这是一间封闭的小办公室,没有窗户也没开灯。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方写字桌,靠墙挂着的电视机处于静音状态,不知道在播放哪条晚间新闻,变换的荧光幽幽投射在四面墙壁上,是深夜唯一的光源。
吴雩坐起身,头痛得仿佛在拉锯,勉强把左手举到眼前,发现已经重新换药包扎过了,绷带下掌心传来一阵阵麻痹的闷痛。
纱布包得很精心,但有点紧,他尝试动了动五指,关节伸展并不是很灵活。
“……有人吗?”他嘶哑道。
门外安静无声。
吴雩爬起来走到门边,压了压纹丝不动的门把手:“有人吗?能开个灯吗?”
还是没人应答。
主持人平板的脸闪现在电视上,妆发一丝不苟,嘴巴一张一合。晚间新闻已经快结束了,屏幕上出现了字幕,荧光把禁闭室映得更加昏暗压抑,仿佛漂流在另一个时空中的孤舟。
吴雩两手空空,茫然转身,突然瞥见床边的写字桌上摆着外卖饭盒跟纸巾筷子。他颤抖着手打开盒盖,猝不及防一股肉味迎面而来,里面是炒饭、蔬菜、红烧排骨和蘑菇烧鸡,竟然还很丰富,垒得整整齐齐。
吴雩仰头呼出一大口气,紧接着用力把饭盒飞起一摔,噗通!
汤汁飞溅满墙,肉块骨碌碌滚了一地。吴雩整个食道牵扯着咽喉抽搐发疼,转身咣咣咣拍门,忍着想吐的欲望吼道:“有人吗?能不能给开个灯?!”
咚!咚!咚!
“都他妈死了吗?!开个灯到底能不能,能不能!!”吴雩狂躁的情绪简直压制不住,左手一拳砸在门上,登时留下四道湿漉漉的指印,精疲力尽骂了句:“操!”
他倒退着回到床边坐下,发泄似地咬着左食指关节处的绷带,鼻端一股血腥混合着药味,但却无法完全掩盖住密闭空间内挥之不去的食物油腥。
红烧排骨一段段散落在脚边上,有的滚上了尘土,尘土下可见红的是肉,白的是骨头,被烧熟的一丝丝肉质纤维被摔得张开,仿佛无数空洞的小嘴巴对着他。
“你为什么不吃我们?”他听见那些小嘴巴问。
吴雩一手掐着额角不吭声。
“你为什么不吃我们?”
“……”
“你这么饿,饿得都快要死了,你为什么不吃我们?”
他仿佛突然变得很小,站在村外那片荒地上,前后左右挤着的全是憧憧人影。从干枯林立的腿脚向外望去,可以看见人群中心是一口黑色的大锅,沸水蒸腾出滚滚白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远处成排燃烧的房屋尚未熄灭,卡车在笼罩着黑烟的田埂上轰轰来回疾驰,间或夹杂着零星枪声。风声掠过人群,吹来一阵阵哨子般的尖锐呜咽,不知道是呼吸还是抽泣。
“人是谁藏起来的,说不说?!”
砰一声对天枪响,人群悚然颤栗,压抑的嗡响越发清晰。
“胆子大了你们!东家眼皮底下都敢藏人,是不是都想死?!”
砰砰又是两声空枪响起,呜咽急剧转大,又立刻被恐惧压住。
“把这些贱种都压过来!给老子吃!”有人拉扯嗓子尖声骂道:“一个个都不准跑!过来吃!——”
吴雩像是被装进了不符合身量的低矮瘦弱的外壳里,视线也变得非常低,从这个角度抬头望去,空地边缘那几棵树的形状嶙峋斑驳,就像土地里伸出枯手竭力刺向铁灰色的天空,树梢上挂着一大团东西,猩红的液体正滴滴答答往下掉。
他拼命伸手想把那东西够下来抱在怀里,但不论如何竭尽全力,都无法够着分毫。
他花了那么多年拼命踮脚去够它,却从来没有够着它过。
尽管那不过只是一套破破烂烂的衣服。
“……放我出去……”吴雩双手刺进后脑头皮里,每个字音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他像头困兽般站起身,却无路可走,在禁闭室里逡巡了两圈,肺腑咽喉都在往外冒滚热的血气,忍无可忍飞踹一脚。
哗啦!电视屏幕被生生踹穿,电线滋啦作响,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哐当!门板应声剧弹,墙灰混合着水泥簌簌而下。
轰隆——!
写字桌被踹翻,吴雩强行提起最后一口气,用尽全力怒吼:“放我出去!有他妈人吗,老子不干了!”
门把手咔哒一旋,随即被呼地推开,海津市公安局长宋平带着几个人出现在门口:“你干什么!”
吴雩粗喘着一回头,双眼赤红满是血丝,被汗水浸透的鬓发贴在额角,更显得脸色青白。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宋平疾步走进屋,指着满地饭菜狼藉和滋滋作响的屏幕,劈头盖脸训斥:“看看,看看你在这里发什么疯,你他妈是神经病吗?还有没有一点作为警察的样子?!”
吴雩瞪着宋平,干涩的喉结上下一滚:“……我本来也不想当什么警察。”
宋平身后的许局、陈主任等人同时一呆。
“我不干了,”吴雩犹如无可奈何的败退,摇摇晃晃退后半步,说:“我辞职。”
——我辞职。
禁闭室一时鸦雀无声,许局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胡闹!”
“你们看看他,你们看看他这个脾气,”陈主任语无伦次,手指抽风似的在半空中不停点来点去:“就因为这个,啊,就因为这个,你们看看他这个狗脾气?!必须要严肃批评,必须要严肃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