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2吞海(250)
半块碎砖顺水抛出,反作用力将宋卉咕咚一下狠狠挤进井道!
眼球血管金星直迸,宋卉两腿软得就跟面条一样站不起来,哆嗦着从装备里拿出雷管,固定在淤泥下,晕头涨脑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发着抖抬起手,就像年长的女刑警在那片暴雨河滩向小女实习生下达的命令那样,就像前辈奔赴险境前最后一次对后辈所做的那样,如同对虚空中的某个自己彻底告别,做了两个熟悉的手势——
保持安静、原地埋伏——
然后她咬牙决然回头,挤出井道,用力拉动牵引绳,下一秒被等候在外的林炡重重拉出斜井口!
哗啦一下水花四溅,宋卉几乎失去了意识,恍惚中被林炡迅速推向水潭边,紧接着被无数双手拉了上去。
“怎么样怎么样?”“放进去了吗?!固定住了吗?!”“人没事吧人没事吧?!”……
“立刻引爆!准备营救!”林炡的厉吼在她耳朵里像是隔了层水似的朦胧不清,“勘测组去观察井下水位!救援准备有没有就位!快!”
人声鼎沸,脚步杂乱,数不清的人影在雪亮车灯中走来走去,紧接着身后水潭深处,突然传来一声——
嘭!
那闷响仿佛一把槌子闷闷地落在了鼓面上,最开始几秒毫无动静,紧接着黑潭深处传来越来越响亮的嘶嘶声,轰鸣如巨龙长啸,直上山涧!
·
——有动静。
足足过了好几秒,步重华模糊的神智才迟钝地感觉到。
他身侧的水流似乎在动,一波接着一波,动荡越来越大。开始他以为是最终的决堤终于要来临了,但当他不顾一切抓紧吴雩冰凉的手准备迎接时,却突然发现水流在反涌!
水在向着刚才涌来的方向,迅速地退回去!
如果有无人机摄像头的话,应该能拍摄到这一幕惊人的场景:水潭底部的排水井爆出上百吨淤泥尘沙,井道轰然炸裂,打通了废弃多年的采空矿;矿坑内积蓄的巨量老空水终于找到了决堤口,不顾一切喷薄而出,甚至吞没了水潭口。
与此同时,矿井巷道底部。水位在即将彻底淹没的前一瞬突然静止,然后从四面八方无数条瓦斯巷疯狂回涌,发出气势磅礴的呼啸,致命的水位急剧下降!
“……吴雩,”步重华难以置信地喃喃道,随即在巨响中发出听不见的嘶吼:“醒醒!吴雩!”
空气飞速回流,在空空的巷道中发出哨子似的尖啸,但吴雩却一动不动。步重华已经感觉不到他的手上传来任何力气了,只能死死扣着吴雩的五指,徒劳地用身体保护住他。
碎石、木块和沙砾随着退去的洪流,砰砰咣咣打在他头上、身上,但步重华的意识和痛觉都越来越恍惚。
我们要获救了,他想。
求求你再坚持一下,只要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可以手拉着手回到地面上了。
“步队!”“吴警官!”“步重华!”……
远处隐约传来廖刚的嘶吼和尖锐吹哨,矿灯的光交错闪烁,无数脚步纷沓踩在齐膝深的水中。
“吴警官!”“你们在哪!”……
步重华闭上眼睛,他仅剩的最后一点意识能感觉到自己还僵硬地扣着吴雩的手,然后仿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柔和的光亮渐渐覆面而来。
他仿佛变得很小,变回了当年那个九岁的孩童,在那个深夜突然被惊醒,睁开眼睛时看见漫天星光,年轻的父母微笑着守在床边上望着他,眼底充满了怀恋和爱意。
还有一个清瘦的少年一手捂着他的嘴,另一手将食指竖在唇边:“嘘,不要出声。”
屋外传来毒贩的车灯和脚步,他们正要闯进屋。
——是那个梦吗?他模糊地想。
又要重复全家灭门那个深夜血腥的梦了吗?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次不一样,他没有被少年匆匆推进衣柜,父母也没有被毒贩的枪堵在外屋;步重华如坠梦中,感觉自己被懵懵懂懂地拉了起来,少年敏捷地从窗台跳出屋外,在星空下招手:“快,跟我来!”
他的父亲拉着母亲,母亲拉着他,神情充满了温柔熟悉的鼓励:“等你好久了,跟我们来!”
……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呢?
步重华闭上眼睛,听见风在耳边呼啸作响,远方边境线传来轰隆的炮声和机关枪。他的手一直被父母牵着,穿过纷飞战火与滚滚硝烟,再睁开眼时发现场景已经忽然变换,自己正站在一条半塌陷的、尘烟弥漫的隧道里。
外面炮声隐约震动,摇撼着四周墙壁和地面。远处隧道角落有两道身影彼此相依,一人全身浴血,已然濒死,还有一个年轻人跪在地上,只露出一道熟悉的背影,发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的、困兽般痛苦的号哭。
步重华一生从没经历过这场景,但瞬间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是红山刑房。
十年前一切真相交错、命运扭曲的原点。
第162章
这是梦还是现实呢?步重华站在被轰炸过后硝烟滚滚的隧道里想。
如果是现实, 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如果是梦, 为什么那一声声痛哭又如此真实清晰, 触手可及?
“步队,步队你醒醒,小吴你别吓我啊小吴……”“我哥怎么样了, 我哥怎么样了!哥!!”“小宋别哭了,快快快来个人把她搀下去……”“抬上去抬上去!津海市医院通知到位了吗?!抢救准备做好没有?!”
人声鼎沸,车灯刺眼。恐惧的哭声随风飘向四面八方, 甚至盖住了螺旋桨掀起的呼啸旋风。
昏迷的步重华和吴雩被接力抬出矿井, 特警抬着担架狂奔一路送上直升机,随即在茫茫夜空中向津海市的方向飞去。
“这么伤心的吗?”步重华在恍惚中心想。
一股难以言语的刺痛由心底升起, 让他不由自主沿着塌陷过后狼藉崎岖的地面走上前,只见十年前那削瘦、熟悉的身影佝偻着, 紧紧拥抱着怀里的人,全身都在剧烈颤抖, 额角的鲜血顺鼻翼流淌下来,混合着滚热的泪水,一滴滴打在地面上:
“不要……不要让我走, 我没地方去了……”
隧道地面在炮火中摇撼, 头顶尘土簌簌而下,拳头大的碎石砰咣掉在他们脚边,地道眼见要岌岌可危。
“就让我待在这里,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到那个世界……一起回家……”
步重华半跪在他身边,颤抖着手在吴雩脸颊上用力摩挲, 抹去他滚珠般断了线的热泪:“你不能待在这里,知道吗?”
吴雩全身发抖,慢慢抬起涣散的目光。
“你要从这里走出去,要一个人走上十年,经历很多险象环生的困境,抓捕很多穷凶极恶的毒贩,在这片大地留下无数的鲜血、功勋和传说,最终带着一身伤痕远离故土……然后才能在遥远的北方遇到我,知道吗?”
“……”
步重华看着他,仿佛唯恐惊动梦境似地,声音轻而温和,尾音却带着奇怪的哽咽:“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铁轮在急救走道上飞速滑动,前方领路的护士飞奔撞开抢救室大门,两台急救担架接连而入。
“这是我们南城分局支队的领导和同事,在抓捕中遇到井下透水事故,吸进了有毒气体……”
“通知血室备血!血氧饱和度还在往下掉!”
“同意书呢?我是他们家属,东西拿过来我签字!”
……
大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便亮起了抢救中的红灯。
“……出去,”吴雩喃喃道。
十年前的他远比步重华想象得还要年轻,眼角光洁,肤色很白,脸颊因为还有点肉的关系而显得线条柔和,一片片沾染了黑烟的鲜血干结在额头和侧颊。
“可是我出不去了……”他梦游般小声说,“外面好乱啊,这世道不是给我们这样的人活的,已经没处可去了……”
步重华用力扳过他冰凉的脸,贴着他的额头:“不是这样的吴雩,你听我说。外面没有人放弃你,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错的,只要挺过这一关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你、伤害你,那些作恶的人会恐惧你的名字如鬼神。十年后你将在一个矿井里亲手逮捕眼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会好好活着把罪恶送上审判席,把自己真正的名字和解行的灵魂一起带回故土……你不想看到未来发生吗?啊?阿归?”
阿归的眉眼轮廓非常优美清晰,眼梢深而长,眼珠黑白分明,有种因为曾经对未来怀有希望,而从心底里渗透而出的光。
但现在那光亮已经被硝烟所吞没,黑暗而浓郁,半融进了地道深处的阴影里。
“……算了吧……”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地说。
步重华紧按在他脸颊上的手一下落了空,僵在半空中,只见他低头抱紧了怀里早已冰冷僵硬的遗体。
“我真的太累了,我走得好疼啊……”
“……就这样吧……”
步重华怔怔地跪在那里,虚空中无数焦急人声和设备滴答从远方传来,无数只手拼命拉着他,迫使他站起身,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这一个有心跳了!”“血压八十五五十五!”“血氧在回升!”
……
“那我呢?”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刺穿了心脏,步重华挣扎站住脚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炮火轰隆声中发抖:“你把我从火里救出来,把我藏在那个树坑里,让我等了你二十多年,现在你就这么擅自往地下一躲让我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