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2吞海(251)
阿归似乎动了动。
他好像并不理解步重华在说什么,从自己脆弱的壳里探出头,疑惑又迷茫地望着这个男人。
“我们一起查案,一起抓人,线索断绝的时候头对头熬到天亮,生死攸关的时候背抵背杀出重围,不是你自己亲口说我是你的战友吗?不是你自己在矿井里戴上戒指,发誓永远把我当做伴侣的吗?!”
——戒指。
仿佛被这两个字触动了某根沉睡的神经,阿归神情微微发生了变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你他妈就是这么糊弄我的?!”步重华劈头盖脸怒吼:“这就是你说的永远?!”
无名指的戒圈被切割成不规则菱形,棱角微微闪亮,每一面都映在阿归空白的瞳底。十年风雨中踽踽独行的他、站在津海市公安局门前竭力仰望那警徽的他、在红蓝光芒交织中恐惧躲在黑暗中的他、第一次为了查找线索而彻夜通宵的他……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个温柔和蔼的女声在耳边逐字念道,然后解释:“就是在安逸太平的人世间吹着微风,唱着歌,开开心心回家的意思。”
“我的母亲在蒙泰军投降的那一年去世了,癌症复发,但她把那张照片留给了我。”解行通红着眼眶说:“她让我想办法找到你,阿归,让我把你从罂粟田的那一边带回到这人世间。”
“你就是新来的吴雩吧?我是津海市南城刑侦支队长步重华。从今以后我是你的领导,希望你爱岗敬业,把我们支队当成是自己的家。”
……
刑侦支队大楼台阶上,那个年轻英俊、气场凌厉的精英主动伸出手来,那场景与眼前这个半跪在地执着伸手的男子相重合,阿归在他噙着泪光的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你真的要带我走吗?”他终于茫然地问。
步重华紧盯着他,目光分毫不移,点了点头。
“……可是我走不动了。”他低下头,嗫嚅道:“我伤得太重了,真的……真的好疼啊。”
那些鲜血淋漓的伤疤、青紫交错的伤痕,终于在此时从他身上浮现出来,映在了步重华颤栗的瞳底。他的眼角破了,眉骨上的血汇聚在下颔,滴答落进滚烫的地面;他的手臂、胸骨都有着可怕的塌陷,指甲翻开露出焦黑的肉,每说一个字就有浓重的血气从鼻腔、咽喉中呼出来。
他溺水之后肺部积液,呼吸微弱而艰难,全身伤口因为被矿井里的水浸泡过久而感染发白。
“没关系,你可以交给我。”步重华发着抖探过身,把他紧紧拥抱在自己怀里,在他冰冷的耳边不断重复:“我们一起走出去,没有关系,你可以依靠我……”
吴雩被他带着,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怀里紧紧搂着的解行的遗体被步重华接了过去,扛在自己背上,然后用力拉住了他指甲翻起、伤痕累累的手。
“……我要把你的名字带回到地面上,把解行的灵魂从异国带回故乡……”
大大小小的土块从地道顶上塌下来,红山刑房飘来的血腥味越来越远,吴雩跟着手上传来的力道跌跌撞撞前进,剧痛让他忍不住想独自往回缩,但每一次都被更加坚定不移的力量硬拉了回去。
“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付出过多少,让那些企图从地狱里榨取利润的人知道他们将付出什么代价……”
步重华一步步踩着震荡的地面,到最后他几乎是在死命地拉着吴雩往前拖,前方渐渐渗透出光芒,地道外枪炮震天,爆炸掀起的硝烟和尘土掩盖了天穹。
“我要让你和解行都亲眼看到所有缺憾填平、夙愿成真,那些付出过血汗的人都如愿以偿……”他的声音艰难喘息,头顶震动越来越剧烈,却无法阻挡那颤抖的一字字传进吴雩脑海:“我要让地狱里的花从此开在地面上。”
就在这时炮弹闷响从他们身后传来,轰隆——
四面墙壁剧烈晃动,地道一段段塌陷,岩石土方铺天盖地而下!
“我们会全力以赴,同时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严峫霍然起身:“两个都不好了?我弟弟血氧刚才不是上来了吗?怎么回事?!”
抢救室外灯光雪亮,极度的焦虑和紧张笼罩在所有人脸上,护士长满面汗水:“因为失血和肺部感染引发的急性左心功能衰竭,氧合不能维持,血氧饱和度已经低至40%。情况是突然转坏的,急救过程中确实会出现极好或极坏的反复,所以现在只能……”
“护士长!护士长!”这时门内一名年轻急救医生狂奔而出,“找家属签知情书,主任说开通气道,穿刺插入主动脉球囊反搏!”
岩板焦土如暴雨般砸下,刹那间步重华唯一的意识是转身紧紧抱住吴雩,闭上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旋即就在那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道从身后急推而来,带着他们硬生生冲破无数层阻碍;紧接着仿佛有无数双手抓着他们猛拽了上去,外界的光亮扑面而来!
“谢谢你,”步重华听到一个非常耳熟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笑意和喜悦:“谢谢你终于来了。”
是谁?
步重华半跪在地,怀里紧搂着人事不省的吴雩,紧接着意识到他听过这个声音,猝然抬起头——
少年解行神采熠熠,眼神明亮,笑起来的时候眼梢弯成一个月牙。他不再遍体鳞伤,那些可怖的血迹和惨重的伤痕都消失了,从上到下给了步重华和吴雩一个紧紧的、带着阳光和青草味道的拥抱。
那是个充满了留恋的告别。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我们要走啦!”
……你们要走了?步重华在极度恍惚中想。
他徒劳地伸出手,但只触到了一片温柔的风。挥着手的解行、眼底含笑的张博明、他的父亲步同光、母亲曾微……许许多多曾经长眠于这片土地上的英魂向着远方飞去,炮火将他们脚下无边无际的罂粟田付之一炬。
所有离乱、动荡、奴役、罪恶,所有白粉凝聚的财富和血泪浇铸的尸骨,都在滚滚硝烟中化为飞灰,缓缓飘落在中缅边境两千一百八十六公里广阔的土地上。
历史悄然覆盖红土,漫山遍野的枝头发出了新芽。
长风呼啸奔向天际,将写满了痛苦、绝望、悲欢离合与累累传奇的岁月远远抛在身后。步重华右手环着吴雩重伤虚弱的身体,左手拉着他,两人的对戒硌着彼此的指骨,微微地闪着光。
远方的津海市在黑夜中沉睡,第一缕天光破晓,映亮了高楼大厦与千家万户,映在他们彼此对视的瞳孔中。
“你准备好了吗?”步重华低声道。
吴雩神智昏沉而半梦半醒,怔怔地望着他,衰弱到极致的心跳一点点从胸腔里复苏,许久终于将涣散的视线移到他们紧扣的十指上,那天生向下的唇角微微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要带我回家吗?”
“不,我不用带你。”步重华温柔地回答,“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有心跳了!”“血压恢复八十五一百!”
“这一个也开始恢复生命体征了!”
“立刻通知安排手术,准备送监护室!”
……
仿佛把抽空的氧气猛然灌回来,抢救室外人人如释重负,严峫猛然虚脱地向后倒去,被江停一把扶住,两个人都踉跄着跌坐回了长椅上。
窗外,第一缕天光正从地平线上亮起,一寸寸映亮华北平原,驱散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英灵如同长风万里,掠过山涧与长河,越过青翠的重岩叠嶂和巍峨的中缅界碑,飞向魂牵梦萦的故土;抢救室担架上,吴雩缓缓睁开眼睛,听见抢救室外如潮的欢呼和痛哭声。
归来的灵魂在这一刻回到了家乡。
第163章
那天深夜后续情况之紧急、处理之复杂, 令整个专案组所有人在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焦头烂额, 宋平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头发都要在那天晚上掉光了。
廖刚带人从井下扛出步重华和吴雩, 随后汪大队亲手押出了昏迷的鲨鱼。三人都被直升机送往津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实施抢救,伤势最轻的毒枭不出所料第一个脱离危险,随即被押运进了公安部指定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武警持枪看守的特殊监护病房。
凌晨五点半, 麻药过后的孟昭在重症监护室里恢复了意识。她刚上初中的儿子跟宋卉两人蹲在监护室门外,同时嗷地一下抱头大哭,她先生在边上语无伦次打电话给父母家人、亲戚朋友, 激动得人都站不起来了。当时市局紧急派了辆车去孟昭老家接她父母, 两个老人接到电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差点吓瘫在了来津海的半道上。
十二个小时后, 步重华在严密监护下醒来,生命体征平稳, 得以拔除气管导管,由ICU转入独立病房继续观察。他那十多年如一日严苛自律、健康饮食所打下的良好体质基础在此刻发挥了很大作用, 数日后就可以不需助力而自己坐起身,恢复状况良好稳定,医生表示只要他自己不作死, 肺部溺液和轻微脑震荡也不会留下长久的后遗症。
唯一让人担心的是吴雩。
吴雩的情况正跟步重华相反, 他是个高需求病人,在抢救当晚还没来得及做手术的时候就醒了一下,手术麻药过后又醒了一下,此后大概每过几个小时就要醒一下;每次醒来都是一番人仰马翻吆喝折腾,然而每次他都只是睁着眼睛茫然望着ICU的天花板, 等几秒钟或几分钟后,仿佛勉强确定了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才如释重负把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昏睡。
连医生都没法解释这奇特的现象,只能说他大脑里有种类似警铃一样的条件反射,让他在陌生的环境下无法安心让自己失去意识——也许是十多年生死经历,让他的身体形成了这种非常奇异的警戒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