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锁金钗(49)
袁老太太慢慢睁开眼,手举起来,摆了摆,让一脸惶恐的老嬷嬷出门去了。
待到门关了起来,袁老太太才长叹一口气:“查案是那些警局的事情,和咱们无关。”
“既然无关,同我说说又能怎样?”
“小野,上一辈人的事情,不该再影响到你这辈的身上。”
袁野满脸严肃:“奶奶,见血的事情都发生到我眼前了,我怎么可能再置身事外?”
血缘是种奇妙的东西,它让人一脉相承。袁老太太的倔强脾气,到了袁野身上也可见一斑。
袁老太太又对着佛像拜了拜,道:“你想知道什么?”
“到底谁杀了杨管家?那只金钗又是谁的?您又为什么不愿意与父亲相见?报应…又是什么意思?”
连珠炮似的询问泄露了袁野压抑许久的情绪,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奶奶,仿佛这样就能把真相看出来。
袁老太太似乎还是不愿意开口,顾左右而言他:“明儿是你的好日子,按规矩是不准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省的忌讳,你回去吧。”
“我非要今天问,就是因为我不想红事未过,就白事临头!也不想奶奶你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故意把自己偷听到的话说出来,就是要袁老太太知道,那天她与袁森的对话,他都晓得了。
果然,袁老太太的嘴巴抽了一下,厚厚的皱纹有一刻紧缩,衣袖下不安分的手指和紊乱的呼吸都出卖了她的紧张。
或者说,是她的害怕。
袁野突然觉得,自己很是不孝,奶奶这么大岁数,他还要来逼问她。
“小野…”袁老太太放下木鱼,转过身来,突然慈爱地看着袁野,甚至伸出手去摸他的脸颊。她的手都是厚厚的老茧,但是温暖至极,触摸在袁野的皮肤上,舐犊情深。
她一开口,却不是回答问题:“你长大了,都要娶媳妇了,奶奶看到你能有福报地长大,就觉得这么多年在佛堂祈福是值得的。”
袁野一把抓住她的手:“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竟然要奶奶你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在佛前祷告祈福?”
谁知袁老太太越听越是眼神无光,沉默许久之后才再度开口:“…我不知道。”
“奶奶!”
“我年纪大了,很多事不记得了。”说罢,袁老太太又做出以眼观鼻的菩萨模样,她的嘴巴就更像是紧紧闭上的蚌。
袁野明白,再多的话也问不出来了。
眼前这个本该是自己最熟悉的亲人,可此刻,他却觉得仿佛初见般陌生和不了解。
袁家,他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却连它真正的面目都看不穿。
他站起身,往外走,到了门边的时候停下,背对着袁老太太,嗓音低哑。
“奶奶,不要总把隐瞒当做一种理所应当的保护。你现在不说,将来也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片刻混浊的呼吸声后,毫无杂念的木鱼声再度响起来。
失望像一个无缘面见佛祖的红尘人一样,摇摇头离开了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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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早膳,小井就溜进袁野的房间里,二人窃窃私语。
“少爷,我全城的金店都问过了,最近几个月买金子的人不多,更别说这么大的量,基本是没人了。对了,我甚至还去旧古董街溜了一圈,还去黑市也查过了,真没什么消息。”
袁野越听这颗心就越沉下去:“怎么,就一点儿可疑的人都没有么?”
“除非这人就是开金店的,否则真是没有了…”小井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册来,翻开给袁野看,“咱们整个贺州城,总共也就十来家金店,其中五家还是从另外五家拿货的,而这出货的五家里头,三家是从别城进货,两家是从贺州金矿淘金,我都给您记着,反正没一个人见过您给我那个款式的金钗,要么是他们中有人骗我,要么就是咱们查错了方向。”
袁野看了看那份名单,那里头的名字他基本都知道,是贺州城里的有钱富商,多少袁野都打过一点交道,都是贪小利的商人,不像是会做杀人之事的勇者。
是他识人不清,亦或是真的用错了心思?
“金店里的师傅和伙计呢?”
小井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背家谱一样,掰着手指将这几家店的店员身份都背出来。
“西街的孔二,跟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见血就晕,肯定不会是他。”
“灯笼巷子口的王师傅,八十多了,牙都只剩两颗了,现在力气活都干不动了,只能嘴巴上指点指点。”
“还有五福路的贾小贝,瓜六……这些人吧,痞是痞了点,但都是钻钱眼里的,要是说他们为了金子杀人,我信;拿金子去杀人,我可就不信了。”
每个人和细节,小井都查得很仔细,正因如此,袁野越听心就越发沉了下去。
“看来…都不是。”
小井打量了一下袁野的脸色,踌躇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少爷,您这次这么紧张这桩命案,可是与咱们府有关?”
袁野一抬眸,眼里的心事重重根本藏不住。
明日他就是准新郎官了,是宴会的主角,可是这件事情在他心头压着,叫他寝食难安,脸色也差了不少。他摸了摸小井的头发:“…连你也看出来了。”
小井安慰道:“少爷你别急,咱们慢慢来,总会找到的。”
袁野咬了咬指头:“一点线索都没有,难不成那金钗是凭空变出来的不成?”
“您还别说,指不定就是那凶手自己变出来的呢。”
没查到结果,小井也十分苦恼,跟着袁野的话也耍了耍嘴皮子。
这凶手,从都督案开始就手法惊艳,深藏不露,像是一把暗箭,着实难防。
可他毕竟不是鬼,只要是个人,就一定会有破绽的。
破绽…破绽……
袁野的下巴撑着在桌上深思了一会儿,突然眼皮一抬,陡然似想到了什么,猛地摇了一下小井。
“对哦,说不定真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啊?”小井觉得自家少爷怕是要魔怔了,赶紧摆摆手,“少爷,你疯了吧…我就是瞎说说的…要真是变出来的,那岂不是鬼了…”
“不是变!”袁野也懒得同他多解释,赶紧吩咐他,“你现在马上去查一查贺州城的几个金矿都是归谁管的?最近都有谁经手?”
稀里糊涂被推出门的小井真是叫苦不迭,满贺州城的警探都是吃白饭的么,好好的案子不查,倒是自家的少爷忙前忙后的。
唠叨归唠叨,他还是麻溜地听袁野的话,披着晨露出门而去了。
这一出去,就是一整日加一整夜。
直到袁府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囍字楹门,直到贺州城奔走相告,人人津津乐道的婚事终于来临。
五月初五,端阳,宜纳财、冠笄、嫁娶、开市恩赦,忌杀生、安葬、入殓。
第78章
阴历五月俗称毒月。很多人听至此,一笑而过,说是迷信。
然而这一日,家家门前刺五毒,尝雄黄酒,点朱砂。
当贺州城从沉睡中开始热闹起来之后,一串喜庆的鞭炮声吵醒所有昏沉的意志,数辆福特车从袁家出来,驶往顾家而去。
车上贴着囍字,挂着花束,排头一辆还时不时往外撒钱撒糖,小孩子看了都要追着跑,笑着一路唱过去。
鞭炮的残骸如铺就红色花瓣一般,从袁家到顾家,整整三条街,厚厚的一层,传言是买光了周围四城的爆竹。
澎运商会的千金的订婚礼,自然不能与旁人相同,所以码头上十几艘商船燃放烟花,场面蔚为壮观。
就连拄着拐杖,听不大清楚的老人家也被这热闹惊动,颤颤巍巍走到门口,问是谁家的婚宴如此热闹?待到旁人回答不过是个定亲礼,不由得啧啧舌,被这阔气吓了回去。
京城请来的程、梅、尚派三家的戏班子,两广高价请来的舞龙舞狮队,头班的火车赶来的西洋戏法师傅以及名家酒楼里的掌勺师傅,游走江湖的川剧变脸大师,每一个以金计价的手艺人都被军统府搜刮了来。
军统府里三个院子,每个院子都摆着戏台子,此起彼伏不同的戏,热闹非凡。
有人说,能得军统府这场订婚宴一张请帖,大半辈子都算开了眼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梅派台柱子一张口,一段《贵妃醉酒》便赢得一片叫好,甚至不少戏迷趴在墙上只为听上一句便心满意足。
若是换了以往,可没人敢做这种吃枪子的事儿,也就今日军统府大喜,故而戒备也就松了些。
许杭姗姗来迟之时,顾芳菲与袁野都已经敬了一轮的酒。
今日顾芳菲身着绛红色旗袍与黑色高跟鞋,头发盘得高高的,脖子上已然带着一条金打的九转梅花链子,一看就是准婆婆给儿媳妇的见面礼。
她一听闻许杭进门,端着酒杯就笑盈盈走上来,脸上还带着点酒气熏出来的微微红晕:“许先生来迟了,可得自罚一杯。”
袁野一看到许杭,也是连忙招呼:“你可算来了,快、快坐。”
许杭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今日你们最大,叫我喝酒自然不敢不应,只是今日药堂还有几个病人离不得我,不能久坐,我备了一点薄礼当是赔罪了。”
在他身后,已经有家丁将一个红木的箱子抬进来,打开一看,一个金光熠熠,夹杂着宝蓝泰紫的凤冠夺了所有人的眼球。
“哎呀,这个真是个宝贝啊!”
“许大夫真是大手笔啊……”
“那可是真金子吧……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