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痒(47)
“但是,但是,”厉逍蓦地失了声,他停住了,喘了口气,才继续说,“你现在不用那么厉害,觉得痛的话,就可以哭,觉得委屈,就可以说……你不用忍着,好不好?”
时郁愣了愣,一时几乎没听清厉逍说了什么,等他确定了厉逍并不是在开玩笑,却又陷入新的困惑,不知道厉逍的标准怎么又变了一种。
但是他总是很听厉逍的话,于是他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然后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但是眼睛干干的,什么也挤不出来,半晌,他睁着眼睛,露出一种有些无措的表情,说:“可,可是……我好像哭不出来……”
29.1
他说他哭不出来。
从前那个明明很容易就掉眼泪,总是要自己抱他哄他的时郁,那个因为奶奶过世,缩在自己怀里嚎啕大哭而喘不过气来的时郁,那个哭着求自己不要走,问以后可不可以再见的时郁……那么喜欢哭的时郁,现在他说他哭不出来了。
因为自己说他总是哭,总是卖可怜,所以他收起眼泪,不再拿这个来求厉逍的怜悯,再痛都不肯落一滴泪。
那一瞬间,厉逍想回到过去,用力给要说出那些话的自己一巴掌,好让自己闭嘴。
从前的他是多么狂妄自大而又自以为是啊,他自诩永远不会爱任何人,于是冷眼旁观时郁为自己沉迷,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还要事不关己,高高在上地命令时郁放弃,只因他笃定一切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后续。
然而后悔的是他,没有放下的是他,这些年里辗转反侧,咬牙切齿,强忍嫉妒的也是他。
现在心痛难忍的也是他。
因为他已经爱上时郁,针对时郁的冷漠无情和不屑一顾就都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他不能再对时郁的痛苦视若无睹,不能再对时郁的想法毫不在乎,甚至因为深知时郁所受的伤害全是来源于自己,这就更令他心痛如绞,悔不当初,恨不得那些伤过时郁的话,能够全部反过来,一刀刀地凌迟他,让他去受和时郁曾经一样的痛苦。
唯有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不止从爱里体验到甜蜜和快乐,更从中感受到痛苦与折磨。
厉逍从前千方百计想要逃避这种痛苦,现在也不得不甘心沉沦其中,让自己因为爱上一个人,反而去承受那些从前没有过的煎熬。
并且为之甘之如饴。
时郁干瞪着眼,就是哭不出来,厉逍当然也不可能逼着他哭,看他因此而焦急无措的样子,更觉得懊悔心疼。
他抱着时郁,一下一下安抚地拍他的背,温柔地哄劝他:“没事,不哭,我们不哭,哭不出来就不要哭了,乖,你不要急……”
这样的安慰话,大概也是极少见了。
但时郁的确被安抚到,不再那么混乱了,在他怀里慢慢平静下来。
厉逍心里也被极柔软又极酸涩的爱意给胀满了,怀抱爱人的幸福和煎熬各占一头,势均力敌地拉扯着他,让他无心去挣脱。
这样折腾一遍,时郁最后疲惫地睡着了,厉逍等他睡熟,自己轻手轻脚下了床,拿着手机出了卧室。
手机里已经又有几个未接来电了。
大部分是他爸厉远打来的,白天的谈话非常不愉快,下午的时候厉逍甚至不愿意当着时郁的面接电话,他不想让时郁看见自己被激怒时的失态模样。
厉逍没有回拨过去,另打了一个电话。
响了一阵,对方接起来,语气不太好地,说:“这么晚,有事?”
厉逍啧了一声,心想上了岸的黑社会还是黑社会,一开口就像是在讨债。
厉逍点了支烟,捏在手里,并不抽,只是看着火星静静地燃烧,心不在焉似的,说:“最近厉远和老头子留下来的那帮人走得太近了一点,连江家都搭上了。”
男人嗤了一声,说:“废话,你都和金家离婚了,这么明显的信号,他们又不是瞎子。”
又说:“你也太沉不住气。”
厉逍看着烟头快要燃到指尖,就要拿不住了,他松开手指,烟头落地后便熄灭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说:“最后关头了,总要藏不住的。”
“倒也是,”男人轻松地说,“毕竟图穷匕见。”
“图穷匕见,真是个好形容。”厉逍掀了掀唇,说,“我们这里是图穷匕见,他们那边恐怕就是狗急跳墙了。”
“可不是,”男人不知道想起来什么,说,“话说回来,你妈有消息了吗?”
厉逍一顿,皱起了眉,说:“没有。”
男人说:“你爸倒是把人藏得很好。”
“也或许是她自己不想出来,”厉逍声音淡下去,有些厌烦,说,“只要厉远愿意,一向可以哄她哄得很开心。”
男人对他家里的事情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因此难得地没再说难听的话。
厉逍眉目沉郁,似笑似讽地,说:“说起来,我妈才算是关氏的正经继承人,可惜是个疯子,不过就是这样才好用。”
不需要的时候被关云山放弃,需要的时候又被厉远捡起来,总之哪里需要哪里搬。
“所以,还要麻烦靳总再多留意下,”厉逍用脚尖碾了碾地上的烟头,声音在夜风里凉而冷,“帮我把亲爱的妈妈找回来。”
电话那头一时没声音,过了片刻,靳怀野似笑非笑地说:“厉总支使人倒是支使得很顺手。”
对方的话里暗含讽刺,厉逍仿佛是没察觉,只说:“哪里敢支使靳总,如今我们也算是在一条船上,总该要齐心协力,互帮互助一些。”
靳怀野对此不置可否,只冷冷地说:“厉总也不必和我说这些漂亮话,不过是为利所趋,你我暂时合作而已,往后如何还未可知。”
这句话里的火药味就未免太重了一些。
厉逍并不直接回答,只开玩笑似的,说:“靳总今夜火气好像格外大,难不成又是和那位吵起来了?”
他原本是随口一句取笑话,想要引开话题,没想到靳怀野还真的沉默下来,仿佛憋气似的,片刻,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吵个屁!我敢和她吵吗?”
“现在还揪着那点事不松口,动不动就翻出来和我吵,现在干脆带着女儿离家出走,我能怎么办?!”
靳怀野大概也是憋久了,一开了个口,止不住的怨气直往外冒,言语间高琦俨然是没心没肝,抛夫跑路的负心女一个。
这段时间厉逍和靳怀野常有来往,也知道对方感情不顺,和他那位前未婚妻纠纠缠缠,却始终没能成功复合。
厉逍听了对方的诉苦,并不同情,只觉得活该,甚至还有些解气——他自己也还在记恨靳怀野在没有同自己知会商量的情况下,就擅自把事情捅破,当面让时郁难堪的事情。
然而为了维护男人间的塑料友谊,厉逍还是忍住了骂他傻|逼活该的冲动,并摆出一副劝慰开导的真诚嘴脸,说:“也是靳总自己心急,用了不体面的手段,高小姐同你生气也是自然的。”
又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既然犯了错,那就摆正态度,别整天想着狡辩,该认错的就认错,该改的就要改。”
“哪里错了?”没想到靳怀野倒是很有底气,脖子一梗,理直气壮地说,“难道要我看着她带着我的女儿,和姓时的一家三口恩恩爱爱?我不这样她能和姓时的分手?”
厉逍:“……”
冥顽不灵,活该到现在都追不回老婆,甚至还把人气得给离家出走。
再看看自己,一时简直忍不住要骄傲起来。
电话那头的靳怀野仿佛听到他心里的话,又冷笑一声,说:“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我当枪使的事情。你不想暴露本性,不想在对方面前做个恶人,就下个圈套把我推出来,然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不过我靳某人从来做事坦荡,没什么好遮掩,所以配合你也没什么,但别把人都当作傻子。从头到尾高琦也都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但她是我认定的人,我不会松手,也不可能让她离开我的身边。”
“但是,厉总,”靳怀野话音一转,咄咄逼人地说,“你敢让他知道你家里的那些糟心破烂事吗?你敢让他知道背地里你都做了什么吗?你敢让他知道你心里头在想什么吗?”
“呵,”靳怀野很感兴趣似的,在电话里边笑了一声,说,“也不知道他要是看清你的真面目,会是什么反应呢?”
厉逍听完,声音倒还是很冷静,只回了一句:“那你想好怎么把高小姐找回来了吗?”
然后在靳怀野哑口无言的空隙里,厉逍直接把通话给掐了。
厉逍挂了电话 ,他明知靳怀野是自己过得不顺,所以在故意找他的不痛快,心情还是被搞得很差。
靳怀野看起来野蛮又很蠢,看人的直觉却准得可怕,像是野兽一样,一眼就能看破对方痛点,出手即中。
厉逍和靳怀野交情不长,他们本身性格不合拍,虽然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物,也不过点头之交的程度,也是因为前段时间时郁高琦的事,两个人才开始有所交集。
之后就如靳怀野所说,为利所趋,两人又谈起了合作,但实际上互相都不大看得惯对方,两个人一碰面,常常说不到几句就针锋相对起来,满是火药味,几次宴会场合下来之后,旁人也都以为他们关系很坏。
厉逍又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会儿,等一根烟燃完之后,也冷静下来,也消完火了,他收了手机,准备回卧室。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转身,就看到时郁穿着睡衣,正站在卧室门口。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又是什么时候就站到了那里。
厉逍看到他,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忆刚刚自己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眼光往下一瞥,先看到时郁两只脚光着踩在地板上,当即也顾不上别的了,他眉头皱起来,朝着时郁走过去。
等走近一点了,才发现时郁的脸色苍白,眼里也有些惊惶似的,他看到厉逍朝自己走过来,眼珠稍微动了动,然后他突然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抓住了厉逍的衣摆。
厉逍心里微微一动,低头看看时郁苍白的脸,还有轻微颤动的睫毛,低声地问他:“怎么起来了,做噩梦了吗?”
时郁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他摇了摇头,说:“……没有,就是刚刚突然醒了,没看到你……有点害怕。”
他顿了顿,又说:“我还以为自己又是在做梦,醒来你就不见了。”
他声音沙哑,还带着后怕,每个字都说得很轻,怕被人听见似的,却让厉逍心脏仿佛一下被人揪住,用力地搓/揉,令他觉得又酸又软,还疼得厉害。
他想,这么多年里,时郁有多少次在梦里梦到他呢?梦里的他是温柔还是冷漠,醒来后时郁又是什么心情呢?也是像现在这样,惊惶害怕,或者还有伤心失落吗?
这些都是不能够细数的事情,因为一旦仔细回忆,恐怕汹涌而至的愧疚和心疼就要将人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