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旧爱(45)
“你来的早了一点,我还在洗澡,现在叫你看笑话了。”邓月明笑着说,侧身请他进去。他见到邓月明的后背也是湿的,白色的纺绸上衣攀附在皮肉上,一路流淌到腰窝里。他慌忙移开眼睛,有些局促的笑着:“我忘记带上门礼物了。”邓月明笑着摇摇头:“没关系的。你到我那里坐一下。”
庆哥这一幢的房子都是一种摩登的复式格局,分上下两层,一架楼梯盘旋上去,梯面上铺着红漆的木地板。木地板蜿蜒下来,一整个一楼都是暗棕红的地,上头放了一套非洲黄梨木的桌椅,墙上挂着乌木的山水屏条,下放一个金蓝的瓷缸,养着碗莲。侧边隔间又有一套藤编茶几小椅,茶几布着勾花洋纱桌布,无线电,小椅一旁放了两盆一人高的阔叶花木——像是旧时广州一带的布置,清俊而硬朗。
“这里装潢倒是很好看。”路晓声夸道。
“房子是徐师长买下送庆哥的,装潢也是徐师长早就做好的。”邓月明笑道:“对了,我是搭住在师哥这里的。”
“以前呢?”
“住班子里的。”邓月明做一个“请”的动作,引他到自己房间里:“很放了一些师哥的衣服,叫你见笑了。”
“哇!”路晓笙笑道:“你这里像是一个戏剧的宫殿,一屋子的故事!我很喜欢。”
“你请坐。”邓月明卧室的窗下放了一张藤木小几,一对蒲团,床也放的随意,只是一张棕绷垫直接铺在了木板上,垫上放一张凉席。这反而有一种野趣,像是小孩子戏玩,搜罗了各种东西组成一个想象中的家庭。邓月明抱歉笑道:“我给你泡杯茶,然后得把剩下的一半澡给洗掉——都是洋皂!”房间里事先已经安置了一个洋铁暖壶,两个瓷杯,一小罐子茶叶。
路晓笙想自己提早来了,竟然会给他添这样的麻烦,立刻羞赧起来,只叫他快去洗澡,自己可以先想想剧本。他只是笑笑,给他把茶叶泡了,然后走到浴室去,落水声就想了起来。
“他把半湿的衣服脱掉了。”路晓笙心想:“柳原把半湿的衣服脱掉了。”
浴室里响起落雨的音,像是盛满红伞的庭院里,珠帘打在伞上。柳原靠着阿景煮茶听雨,阿景蛇一样的手钻进柳原的衣衫里。柳原刚洗过澡,湿发散在脊背,一件纺绸小衫贴在肩膀上,贴在腰窝里——那是邓月明的小衫,邓月明的肩膀,邓月明的腰窝……
水龙头的声音终于停了,邓月明出来的时候穿了一身月白软缎的长衫,扣着立领,已经端正了衣着,可头发还是湿的,柔软的贴在面颊。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移过来一盏玻璃罩的台灯,就着玫瑰色的灯光看剧本。他的面上一片绯红,不知道是因为灯光,还是因为困住柳原的欲的七道纱帘。路晓笙痴痴的看着他,把他当作一朵封藏的玫瑰,他却猝不及防的抬起了眼,水光潋滟的对着路晓笙笑:“只有这个红色的灯了,可是看久了看别处都是绿颜色,叫我像个半瞎子。”
他关了灯,垂着眼,面上还残留着玫瑰的色,轻轻的羞笑着:“这个茶泡第二遍,就不好喝了……”
“没关系的。”路晓笙立刻道。
“这个灯也不太好。”他把台灯推到一边,垂着眼,笑容有些仓惶。
“没关系的……”路晓笙看着灯,看他白瓷一样直而长的手指。
“我会演柳原的。”他依然垂着眼,笑容已经没有了。
路晓笙却立刻欣喜了起来,抚掌而笑:“好极!好极!柳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和你讲一讲他……”
“那请你回香港的时候,把小春也一起带去好不好?”邓月明抬起头,凄惶的望着路晓笙:“你叫她做个丫头,给她一口饭吃就好了,她不花你的钱,人是很能干很忠义的!”
路晓笙被突如其来的变数吓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邓月明却小心翼翼的拉住了他的衣袖,祈求着:“我存了一些钱可以给她赎出来,我把她当作妹妹一样,只想给她谋图一个未来。我自己是没有这个力量的,只能来求你……你叫我演什么都可以……”
他深吸一口,巍颤颤的笑了起来:“叫我在台上宽衣解带也……也可以……和别人做那些事情我……我也可以……”一只眼却落下泪来。路晓笙迷惘中拭去了邓月明的泪,简直说不出话,只是胡乱的想着:“他把柳原当作怎样一个人?”
又想:“他怎么突然想到这样的事情?还是请我来,只是为了这件事情?”
最后想:“这分明是托孤啊……他怎么了?他怎么了?!他竟然对我托孤!”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邓月明,眼里盛满了惊怖,上下的嘴唇粘在一起,就是讲不出话。邓月明还在忐忑的等着他的回复。他知道现在每一秒钟的沉默,都是一种对两人的刑法。
邓月明等不到答复,愣愣的瘫坐了回去,脸侧向了一旁,去看窗外阑珊的灯影。他自嘲般讲者:“是我为难路先生了……就当我没讲过。我去求求别人吧。”
“他要去求谁?他怎么不去求沈文昌?他会怎么求?”路晓笙惊心的想着:“宽衣解带也可以……做那种事情也可以……他这样和娼妓有什么区别?!” 他一个气急,登时喊出来:“你要去做什么?!”邓月明仿若未闻,依旧看着窗外的灯。灯火管制的时间快要到了,那些灯一粒一粒的熄灭了。他起身去关屋里的灯,把自己与路晓笙关在了黑暗里。路晓笙连续的问着他的话:“你要去哪儿?”
“关灯。”
“不是的!小春去香港以后,你要去哪?我可以带你一起去香港!还是你要留在这里……因为沈先生?”路晓笙几乎是痛苦的问道。
“我想回漳州去,那里是我的老家。”邓月明在黑暗中笑着,轻轻走过来,跪在路晓笙面前:“我离家太久了,要回去了。”
“那……沈先生呢?”
“那时候他大概已经不要我了吧。”邓月明没落的笑着,却不似很伤心。路晓笙松了一口气,大惊之后大喜,因为他终于要和沈文昌断掉了。他这时候心思活络起来,急中生智地坐地起价:“你去了漳州以后还回上海吗?以后我带你也去香港好不好?那一边喜欢听戏的人多,但是唱的人不多。”
邓月明没有回答,却俯下身,把头枕在了路晓笙的膝盖上。路晓笙在黑暗里瞬时瞪大了眼,一只手慌忙抓住了桌沿,正了身型。这时候起了风,窗帘扬了起来,一鼓一鼓的撞到路晓笙的手边,“哗啦哗啦”的响起,仿佛兜住了许多黑色的鸟。这些鸟飞到他的胸膛里,找不出口,闷声闷气的撞着。
他还是有一个筹码的,于是强行稳了气息道:“小春……我可以带……可是我不能随便往家里带人,要是你要去香港,可以外面租一个房子和她住着……”
“要挟一样。”邓月明低声的笑着,轻微的颤动沿着路晓笙的腿往上爬,遇到了胸膛里黑色的鸟。
“我11月底过完生辰就要走了……我虽然有钱赎她出来,却保不了她一个安稳的生活。”他苦笑着:“她现在年纪大起来了,只有一条下三滥的路给她走。可是要有像你这样的人为她做一个靠山,她就不必走那条路了。”
邓月明又支起了上身,把头靠在了路晓笙的胸膛。他很快乐的笑起来:“能遇到路先生这样的人,是她的运气。”笑声的颤动渗进路晓笙的胸膛,带着酥麻的暖意,那一群徘徊的黑鸟又冲撞起来,“噗通噗通”,撞出心跳一样的音。
“我不会叫你平白无故的帮她,我有两样东西我可以送给路先生。”
“一是,路先生入行在电影,发展在电影,发达也在电影。今后这一行里有风有雨,有灾有难,路先生都能化险为夷,平步青云。这一句顶顶要紧,路先生别忘了,别转行。”
“二是……”邓月明起身吻住了路晓笙。
这时候天地非常的静,没有人声,没有车鸣,一屋的戏服绣着龙凤,捂着各自的故事沉默不语。冷蓝的夜色,深蓝的人影,玫瑰色的灯罩被染为深紫,像是盖了一层沉厚的天鹅绒,为了隔绝太热闹的灯光。可那夜的黑鸟鸣叫着,扑棱着,奔冲着,硬生生的从胸膛飞出来,化为一屋子惊窜的影。
“他把我当作什么……”路晓笙痛苦的想着。
“他把自己当作什么……”
“从今往后我与他只能是嫖客与娼妓的关系了……”
“他毁了我的爱情……”
他这时候终于知道了邓月明不在乎他,因为邓月明干净利落的毁掉了他最好的感情。
可他没有拒绝邓月明,他回吻着他,拥抱着他,接下来还要拥有他,羞辱他,作践他。
他恨他!
后来到了1944年,路晓笙如约带着小春去了香港,叫她做了一个自己家里的佣人,又在她结婚的时候送了一笔钱,好让她和丈夫能做个小买卖。他自己在1950年时和一个混血的爵士次女结了婚,自此往后一直都在做电影。最难的时候他抵押过屋宅,最辉煌的时候他也领过洛杉矶的奖。别人敬称他“教父”,他只是摇着头笑,讲许多年前有人给他算过命,算出他今生要守这一行。
再后来,2010年的冬天,路晓笙受内地一所著名电影学院的邀请去做演讲。学校安排了一个剧院作为场地,演讲结束后,他要回从后台离开,却见到了逃课出来的狐九。他们之间隔了大半个世纪的光阴,再次见面时,路晓笙已经是德高望重的朽木,而狐九依旧年轻美丽的狐狸精。他向着狐九离开的方向追去,颤抖的喊着:“月明……”
“月明。”
“月明!”
“邓月明!”
他追到一个道具存放的库房,暖黄的灯光打下来,金翠辉煌的演出服摆在两旁,一盏留声机无声的立在戏服间,像是所有的故事封在了琥珀里。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透过电梯的栅栏,看到封着虫尸的琥珀嵌在墙壁中,月明湿着头发来开门,上衣后背片贴在脊背上。他的卧房也挂满了戏服,虞姬,贵妃,王宝钏,一盏玫瑰色的琉璃罩台灯幽幽的亮着,一屋子的影影幢幢,一屋子的悲欢离合。
没过多久,路晓笙就在香港去世了。
所有人都说他是寿终正寝。
第52章
邓月明私会路晓笙这件事情,第二天早上就被卫士报给白老太太。这个通报的钟点安排在早餐时候,当着沈文昌的面,像是特地讲给他听。沈文昌听了简直惊怒,可是面上不动,依旧慢条斯理的切香肠吃。
他们一顿早餐想要中西合璧,却不能够,东方与西方间还是隔了一个大洋。白珍和沈文昌惯常吃留学时候的英国菜谱,香肠煎鸡蛋,一块烤过的面包,一杯红茶。因为怀孕,白珍把红茶换成了牛奶。白老太太吃老豆腐烧卖,桌上满坑满谷的摆着油条,葱花烙饼,素馅包子,厨房里还煮着丸子汤——下桌后都是留给几个小大姐去分的。白珍于此有一种心理上的腌脏感,觉得碰了这些餐点,就成了那几个小大姐一类的人物,所以从来都不用。
卫士报完邓月明的举动,白老太太耷着嘴角哼笑:“这种东西勾引男人很有手段,被他瞧上了,十有八九逃不了。所以说近身的人还是要查一查,不然怎么被人拆了婚姻都不知道。”
又道:“入了他两次眼,竟然一点知觉都没有?”
白珍手肘支在桌上,双手捧着牛奶,看一层奶泡粘在杯壁上,沉默的等着沈文昌答复。沈文昌却如若未闻,也凑过去看白珍的一杯牛奶,笑道:“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