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旧爱(35)
“打个电话,只为了搓磨你!”
“你自由啦……”
“自由啦……”
白珍的母亲因为犯湿气,所以上海的时候打电话给她,叫她回宁波去。沈文昌去了南通以后,白珍就从南京去了宁波。她这样新式的一个人物,云鬓鬅鬅,穿本白牛津衬衫,卡其色网球短裤,搽“桑子红”口红, 回宁波也要换一身行头——梳回爱司头,换一件鸭蛋青软段长旗袍,上头闪一粒一粒的珍珠梅。只因她这样的一只蝴蝶,也脱胎于一枚古旧的蛹。
这蛹里沉沉的黑絮浸在水里,一个动作,黑絮就要扬起来,这是一种遗迹的残骸,也是一种缘于过去历史的警告——都是叫人恐惧的——曾经也不是没有出过蝴蝶,只是一只死在日本人手里,一只外界传言是白老爷子亲自杀的。白珍是知道缘由的,可惜一个疯了的自杀的二哥哥,不可为外人道,宁可叫人猜是因为政治上的间隙,教父子俩动了手。也是因为这样,白家在亲日一派里站定了脚,即使家里没有人去做官,也不至于教人嫌疑“守节”。
洋人来了以后,“白”姓立刻摩登起来,称为“怀特 姓,然而这怀特府邸还是旧时大户的样貌,层层的厢房游廊隔着遮着,引水修山,种芭蕉又放竹子,依旧是盛产悲剧的迷宫。白珍坐一天的汽车,夜里到宁波,车灯照在雨里,像照在许多金色的细小飞虫里。门口立刻有佣人打了伞和美孚灯上来,外面一个人喊着:“三小姐回来了!”声音一层一层传到迷宫里头去:“三小姐回来了!”
“回来了!”
最后只留下:“阿……啦……”的音,连着几只惊醒的狼狗的叫声。 白珍无端的有些恐惧,一脚踏在一个浅坑里。
“啧……”她一皱眉,打伞的男仆立刻道:“三小姐仔细鞋子!”
这白府沉沉的大门“吱嘎”开出一扇,迷宫的入口已经为她打开。夜雨忽然大了起来,像是断了人的退路,看准了时机,狠而准的把人困回了蛹里。那另一旁一个瘦小老妈子踩着木屐过来,“咯登咯登”小跑着,特地来讲:“三小姐,大奶奶已经睡了,明儿再去请安吧?我叫厨房做索面上来,窝个鸡子,好不好呀?”这是一个白珍的奶妈。
“桂妈妈。” 白珍笑着挽住了她的手,她也很坦然的叫她挽着:“你别忙了,也去睡吧。妈妈夜里起来还得你给伺候着,趁现在去眯一会。”
“我呀现在简直睡不着。年纪大了,觉就少。”这抱怨像是一种炫耀,因为大奶奶日夜里离不得她,叫她有了功绩。
“上次我来不见你,你到乡下去,去了一整个月?”白珍随口问道。
“唉唉,家里舔了个小的,回去看看。那边也是,坐月子抱小孩,一刻都离不得人。我呢也这么老了,力量有限,只能多看待点。”又是一份功绩:“上次姑爷也来啦!你是突然的来,姑爷也是突然的来,我要是晓得你们都来,我就不走。”
“走就走,我来有什么!”白珍笑道。
“三小姐要紧,三小姐要紧!”
白珍踩着高跟鞋,“唰唰”的淌过浅坑。贵妈叫道:“啊呀三小姐!仔细鞋子呀!好好的鞋子!”
“反正也过了水了,不要了,避来避去怪麻烦的。”白珍不在乎的笑笑,忽然压低了嗓子问贵妈:“真是湿气?”
贵妈努着嘴,似笑非笑:“那头小公馆说有喜了,后来又说诊错了。这么个事情!造孽,老爷特地回家来找大奶奶吵了一架。”
“关妈妈什么事情?”白珍嗤笑。
“也是因为想起二姨奶奶的事情,特地来撒气的。”
“爸爸怎么吵得过妈妈?”白珍满不在乎。
“当然吵不过,当场头晕了过去,家庭医生一检查,血压立刻就高这边来吵架,那边立刻派了一个家庭医生过来!”贵妈也是笑。
“那叫我来做什么?”
“怕老爷给你打电话,叫你到小公馆去。”
“年纪大了小孩子一样。”白珍怨一句:“难不成我还被那边笼络去了?一个电话就叫我过来。我是真不愿过来,上次也是不得已……”
桂妈叹道:“也是气你上次一回南京就往小公馆去。”
白珍惊笑:“那她有办法对付唐瑞生吗?!正经事情上都来怄气!这会子两人闹口角,一个电话就叫我过来。又不是太太平平过来看看,是针锋相对叫我做肉垫子!我是真不愿过来……”
桂妈立刻唬一跳:“三小姐!话不能这么说,天底下哪有爹妈为难自己孩子的!再说了,哪有女人……”
“好啦好啦!”白珍不耐烦的讲到:“哪有女人不回娘家看看是不是?我这不是回来了?我早说了我不喜欢这院子,这么多年一点都不变!白日间想打个羽毛球都没地方!满坑满谷都是人!现在还有谁里头人睡着外边人还叫人时时刻刻听着的?”
桂妈哼笑一声:“年轻人面皮薄,我们都这样过来的!什么时候没有人过?”
白珍也不再理她,心里最讨厌这一点,这群时代的遗迹。
白珍也不再理她,心里最讨厌这一点,这群时代的遗迹。她夜里住的还是做姑娘时候的西院,盈盈一洼池塘,窝着假山,山后一个两楼的小院。院子曾经的正房耳房全都拆了,她两个哥哥连带一个学过建筑的初中数学教员,一同重新规划过的,给她造了这还算新式的居所。
夜雨不止,千丝万缕笼了天地,小楼姜汁黄的灯光倒影在颤颤的池塘里,昏昏沉沉,如烟如雾的晕出去。后罩房里发电机的声音“哒哒哒踏踏踏”响着,像是一列残喘的列车要奔出旧的时代。
楼下踢踢踏踏响起脚步声,一个嬷嬷,一个粗使妈子,两个小大姐,一起抱着被褥痰盂进来,哄哄的睡了一整个一楼。楼下隐约传来讲话:“三小姐还不叫人上去阿?
“他们新式的人……嗨……”桂妈一样不屑的口气:“奶奶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还不是都生下了少爷。”
白珍把蚊香踢进床底下,自己摔进了床里。床惊天动地的一响,楼下立刻闭了嘴。“一点隐私都没有。”她好笑的想。
第二天她七点钟起来去见母亲,要一块在正房里吃早饭。白老太太起来,穿着一套老银斜襟的绸睡衣,半躺在烟铺上,嘬着烟干子,杆子下面点着烟灯。白珍并不惊奇,这两年她母亲吸上了大烟,因为平肝静气,当作一种保养。她见到照例是要说的:“一大早旧吸这种东西!现在医生只有之止痛的时候给人喝点鸦片酒!”可也不回避,坐到另一旁给她烧烟泡。
白老太太抬起一只眼睛,眯着:“防着你跑到那边去。”
白珍微怒:“我什么时候往那边去过了?你一个电话,我就巴巴的得从上海过来。”
“上次不是一到立刻就去了?你们姓白的,只有你两个哥哥是好的。”白老太太把烟枪一掷,摔在白珍面前,自己起身来,一个候着的小大姐立刻捧了一件藏青闪祥云的软缎袍子过来,点着脚尖要给白老太太披上。白珍也是经历过,并不十分生气,自顾自的把烟枪收拾着,心想:“因为死了,所以万般都是好的。”嘴上却不回对,因为哥哥是这个家的禁忌。
外边候着的老妈子见到白老太太起来了,就叫几个大姐把早饭上来,另有人小跑着出去叫二姨奶奶。这二姨奶奶是大少爷没了以后白老爷子纳来的,眼看着二少爷也要不好,预备着要再养个男丁。白老太太面上淡淡,却叫二姨奶奶连着小产了两次,伤了根基,再也怀不上了。后来二少爷也没了,白老爷子也彻底和白老太太断了感情,一度的扬言要离婚,后头到底是没敢,只是搬出去成立了小公馆。
白珍每每想起,都觉得悲哀而恐惧,因为她父母的爱情整个的是一个闹剧,一个悲剧,而两人的仇恨源于子嗣,波及了其他的女人,还几乎要波及她!她那老一辈的几人间的情仇关系毫无逻辑,冤债混乱,完全是一种当事人相互间肆意的迁怒。
现在白府里当家的是白老太太,留一个当初小产了两次的二姨奶奶。两人都为白老爷子历史的遗留,没了相互厉害关系,倒是称起了“姐妹”。这二姨奶奶看着倒比白老太太还老,全部的头发后梳着,已然秃了。她穿一件檀色对襟的宽大旗袍,袖口滚着暗绿的边,肋下系一条邹沙洋布手帕,一对吊梢的眼笑望白珍,点着小脚微颤颤走过来道:“三姑娘来了?”可见年轻时候也风流过,是个懂得俏皮的。
白珍淡淡的打个招呼,迫使自己热情一些,却还是失败了。
二姨奶奶是白老太太的手下败将,是历过折辱的战俘,如今白老爷子撒手遁出,她才刑满释放,并对这典狱长感恩戴德,连带着对典狱长的女儿也小心翼翼:“三姑娘最近好呀?”
“还好。”
“哎呀,好好,好就好。”她驼着背“黑吃黑吃”的笑着:“好,是要好好的,要好的。”说着挪到白老太太地下坐了,捡一碗粳米粥喝。“呼哧呼哧”的,两耳一闭,只是喝。
这里吃着饭,那外头一个小厮传话过来,道:“老爷那边请三小姐过去,汽车已经开过来了。”
“消息倒是灵光。”白老太太嗤笑一声:“你说我应不应?”
这候着的小厮也机灵,谄笑着:“当然不能够,已经打发回去了。估摸着老爷是要来的。”
白老太太一手立刻抓住了白珍手腕,恨恨道:“叫他来!我等着他来!那边有个风吹草动都是我的罪过……没有整个道理!没有这个道理!”又转向白珍,凄苦的盯着她:“你看你妈妈被欺负的,你爹爹是个没良心的!不讲道理的!”
白珍顺着她的背安抚她,心想:“你也是个不讲道理的。”
作者有话要说:
能追到这里的小天使都是英雄!谢谢大家!我这里写的无聊又痛苦,但是又不得不写,因为这样白老太太才会跟着白珍到上海去,才会对小狐狸恨之入骨……一个剧透——by痛苦的羊
第39章
白老太太是个刚强的,但也自生一派战略的理论,从不吝于示弱,小厮一走,竟然立刻能落泪,真真唬白珍一跳。
她饭碗一推,二姨奶奶立刻也不敢再吃,只是木然的坐着。
她是不哭的,只是落泪,嘴里把事情分条缕析了一遍。白珍知道这是所谓“强人的眼泪”,比那一类动辄哀哭的,更有悲伤的感染力,因为显出一种际遇上的“欺人太甚”。然而她又想: “她这一生算是也就如此了,除了在我这里争得一个道理,争得一个站位,又能如何?随她吧。”于是并不点破。
“他那一头放出消息说有了,我是立刻的送鹿茸过去,好好坏坏一点动静都没有,倒像是我巴巴的恬着脸高攀去了!我图她个谢吗?我图吗?”白老太太摇着头,侧过身去擦泪:“不过是因为我着大房,按理得打赏过去!”
“这也就罢了!”白珍劝着。
“不然该如何?”白老太太苦笑着,二姨奶奶却愤愤然:“是我定绕不了那蹄子!没个规矩的!”
“够了!”白珍低呵道,心下疲累,只说:“姨娘,这早饭你用的不安心,回去吃吧。桂妈!请姨娘出去。”
白老太太又道:“好了,过两天又叫洋医生去瞧瞧,说不是怀了,还不信!医院里全部都去检查过,的确没有。那洋医生还说什么,什么年纪大了种子活力低,不能使女人怀孕了。洋人可不管你地位,往实际里说,他就视为奇耻大辱!可这有什么,他那个年纪,这有什么?!好,立刻过来兴师问罪!那头误诊了关我什么事!”她嗓音立刻尖锐起来,长而硬的一条,刺道每个人耳朵里去。白珍褶了眉毛,略微侧开了耳朵。这白老太太瞪大了眼,质问着:“你这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