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香(41)
“没事。”杨乐接过来,利落地展开抖了抖,感慨:“雪子真贴心。”
老二使劲抽鼻子闻自己的手,骂骂咧咧地过来往铺好的被子上一歪,说:“可不么,我在这儿打地铺都比在学校睡那破床舒服。哎,有点饿了,”他坐起来问,“你这儿还有吃的没?”
陈猎雪又翻被又找毛毯,被电话吵醒的困乏又涌上来了。他抬手往冰箱一指:“可能还有点面包,自己翻吧。我困了,明早第一节 有课,你们别闹太晚。”
“得嘞!”
老三听见了,从厕所里传出的诉求:“我想吃火锅啊!咱打个火锅吧?雪子这儿多合适啊!”
“打你大爷!刷你的尿!”
陈猎雪回卧室关上房门,想起刚才老二那满手尿,又笑了起来。
老三这口火锅一惦记就惦记了一个月。
他是南方人,在南方的家里时不时打个火锅汤锅,一家人当顿饭吃是很自然的事,来了学校没条件,天热的时候也不想着那一口,第一股秋风一刮,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他就一天比一天想吃火锅。
去店里吃还不行。
“不是自己一家人围着炉子的滋味儿。”他说。
老大老二嫌麻烦,他一提这个要求就驳回,老二还嫌他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满脑子汤汤水水。陈猎雪倒是不怎么嫌,当老三第四次提出想打火锅,他在漏风的教室里裹裹围巾,说那就去我那儿做个火锅吃吧,暖和,也热闹。
老三眼睛“噌”地亮了,问:“啥时候?今儿晚上?”
“今天不行。”陈猎雪看看日期,“明天吧,明天圣诞,李哥说给我放一天假。”
第二天晚上,四人一起去超市买了一堆瓜果肉菜,老二还抱了两件子哈啤,热热闹闹地去陈猎雪的出租屋里架起了锅。杨乐给每个人分配好了工作,老三喊得最欢,洗菜切菜都归他,他自己和老二负责餐后的刷锅洗碗收拾厨房,陈猎雪等着吃就行。
说得挺好,折腾了半天坐下来一开吃,除了陈猎雪一个二个都喝开了,老三一杯倒,老二看着能喝,结果两罐子啤酒下肚就晕得跟鸭子一样,拍着杨乐的肩豪情万丈:“老大!以后……你就是我亲孙子!嗝!”
陈猎雪笑得肚子疼,杨乐忍无可忍地把他踹倒:“我去你的吧!”
一顿饭吃到半夜,四个人歇了俩。陈猎雪看着一桌子杯盘狼藉也不想收,起身去阳台开窗子通风。
杨乐拿了罐啤酒到他身边坐下,看他神情有些怅然,问他:“想家了吧?”
陈猎雪摇摇头:“想起以前一个大哥了。”
“你家还有哥哥呢?”
“不是亲的。”陈猎雪说,想了想,改口:“也算亲的。他也喜欢在家里煮火锅,他喜欢热闹,喜欢大家都团团圆圆的在一起。”
杨乐心说这不还是想家了。随口道:“他干嘛的?已经工作了?”
“走了。”陈猎雪看着头顶的月亮,今天的月亮特别亮,一年的沉淀让他能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不在了。”
“啊。”杨乐的脑子被啤酒泡得有点混沌,反应了一下,明白这句“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他拍了拍陈猎雪的肩膀,“没事儿,以后我们仨就是你大哥。”
陈猎雪看向他,心底泛起柔软的波纹。纵康在他心中的位置绝对无人可以替代,但他知道杨乐的关心是真诚的。他想起半年前关崇说过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把我当成一个倾诉的途径,在你遇到下一个小伙伴以前,至少你想找人说说话,帮你拿主意的时候,身边不会空荡荡的。”他没有交过几个朋友,杨乐他们的出现对他而言应该能算得上“下一个小伙伴”。这样一想,好像他的身边总能在适当的时机出现温暖的人,这实在是他的幸运。
于是他微微地笑起来,也拍拍杨乐的肩膀:“行啦,老大,你眼皮都打磕碰了,也去睡吧。这摊子明天再收。”
杨乐“嗯”一声,起身往沙发上一扎,嘟囔:“我可不跟那俩孙子一块儿睡,半夜再吐我一身。”
转天早上,快递站的李哥打了个电话来,挺不好意思地问陈猎雪方不方便现在来帮个忙,等元旦多给他休息一天、他有点儿急事要出门,这几天还在双十二的余韵里,人手倒不过来。
陈猎雪左右没课,也睡清醒了,便答应下来。
客厅里三位还睡着,他潦草地收拾了两袋垃圾带出去,临出门前,他看一眼窝在沙发上的杨乐,房东留下的沙发并不宽敞,杨乐挺大的个子,睡得拧拧巴巴,毯子还出溜半截在地上。他犹豫一下,还是过去把杨乐拍起来,让他去床上睡会儿。
“嗯?”杨乐迷迷瞪瞪的,起身抱着毯子去卧室,“你干嘛去?”
“去快递站帮半天忙。”陈猎雪竖起食指让他小声,嫌弃地踢开脚边的鞋,“别把这俩吵醒了,一身酒臭,再往我床上爬。”
“放心吧,”杨乐把卧室门掩上,哈欠连天地保证,“等你回来屋里绝对利利索索。”
陈猎雪出门了,杨乐本来倒头就想继续睡,想想陈猎雪很爱干净,就贴心地把秋衣和裤子都扒了,只穿一条裤衩钻进被窝里。
床到底是床,沙发没法比,他这一觉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之所以睁开眼,是老二老三在他耳边没完没了地嗡嗡,“杨乐”“杨乐”喊个没完,还又掐鼻子又拍脸。深度睡眠里没有时间,杨乐觉得自己睡了半小时都不到,他烦不胜烦地掀被子坐起来,不耐烦地骂:“有病啊你俩?”
老二老三反倒不出声了,冲他一通挤眉弄眼。
杨乐眯着眼睛往门口看,这才发现屋里多了个人,一个面色不虞的……中年男人。
他见过。是陈猎雪他爸。
“……我靠。”
他一下子清醒了,手忙脚乱地往头上套毛衣,蹬起裤子就往床下蹦,还踩到了裤脚,摇摇晃晃地边系腰带边跟陈庭森打招呼:“叔叔你来了,我……陈猎雪出去了,我们昨儿一块做火锅来着,喝得有点儿多……”
陈庭森在看到他只穿一条裤衩的时候,脸色彻底地黑了下去。
杨乐拉着裤子拉链,“滋啦”,尴尬得想死。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钥匙转门的声音,陈猎雪带着四人份的午饭推门进来,随口说着:“感觉快下雪了。”抬眼跟陈庭森对上视线,他手心一个不稳,一袋子盒饭“啪”地摔在地上。
“爸……”他不可思议地弯腰捡饭,简直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说话都磕巴了,“爸爸,你怎么来了?”
陈庭森满脸戾气,眯了眯眼:“我不该来?”
第58章
杨乐三人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们仨只当陈庭森脾气烂,死洁癖,毕竟四个大男生,又是大学生,一起吃个饭喝点酒,通个宵借个宿,实在没什么好生气的。
陈猎雪则习惯地往心脏上想,他手忙脚乱地去收拾那些酒瓶子,跟陈庭森解释:“这些我都没喝,这都是他们仨喝出来的,火锅也不辛辣刺激,我涮着白水吃……”见陈庭森直直站在卧室前盯着他不说话,他忙道:“爸爸你坐。”回头一看,沙发上还堆着老二匆忙拾起来的厚被和席子。
“他们……”陈猎雪挠挠脸,自己的朋友被家长看到最邋遢的一面,让他有点窘迫,“平时不这样……”
“平时怎么样?”
陈庭森终于接腔了,声音冷冷的。
“平时也天天来你这儿胡闹?”
“没有,”陈猎雪解释,“昨天圣诞节,就一起吃个饭。”
说到这儿,他恍然回过神来,问陈庭森:“爸爸,你今天不是白班么?怎么……”他还是想问,“怎么突然来了?”
陈庭森面容肃然,仍不回答这个问题,又问:“那天夜里敲门的也是他?”
他指的是万圣节,陈猎雪“啊”了一声,承认:“是。那天他们出去玩,寝室关门了,就来我这儿凑合一宿。”
陈庭森一脸烦躁,屋里屋外地走了几步,陈猎雪的目光粘在他身上跟着他乱转,虽然也不是太能理解朋友来吃饭借宿怎么能让他如此不高兴,但乍见的惊诧消退以后,他还是憋不住觉得幸福与温暖。
明明只是三个月没见而已,之前在关崇家备考时也分开了整整三个月,感觉却截然不同——远距离分别带来的思念与情感寄托,不是在同一个城市可以比拟的。
这份荡漾的温情一直维持到陈庭森来到他床边。
陈庭森看着床上凌乱的被褥,眉头狠狠地拧起来,他的质问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里头的情绪接近于恼怒至极与不愿启齿,他问:“那人是你男朋友?”
陈猎雪愣在原地。
“你就这么……”陈庭森烦躁地捋起袖子,弯腰“刷”抽出了他的床单,往地上一扔,“你就一定要有个男人?”
陈猎雪花了几秒来理解这迎面泼来的误会,而在他愣神的期间,陈庭森已经挥着两条线条漂亮的手臂,大开大合地拆了他的被罩。
三下五除二,动作麻利得很。
拆完,他像甩一团脏东西,把被罩跟地上的被单扔到一块儿,抬脚踢到陈猎雪跟前。
“什么人你都能跟他睡在一起?陈猎雪你才多大?你……”
他说不下去了,他像一头愤怒到极点的狮子,又没有能发泄的猎物,只能烦躁地捋一把自己的头发。
陈猎雪终于明白他在想什么了。他僵在陈庭森脸上的视线慢慢往下滑,滑到脚前这团床单被罩上,他用脚尖碰了碰,掀起眼帘看看陈庭森,看一眼,又垂下去继续看床单。
一锅“哔哔啵啵”冒着泡的温吞水花在他胸口流过。
“爸爸。”他勾着那团布料在脚上磨蹭,喊,扇子一样的睫毛飘忽忽地抬上去,“你以前,不阻止我谈恋爱。”
陈庭森的脸色变了变。
“而且,”陈猎雪收回目光。他的声音又慢又黏,在空气中拉伸出绵密的丝,密密匝匝地裹上陈庭森:“你明知道,我想要的一直都只是你。”
“不是‘爸爸’,也不是‘叔叔’。就是你。”
他悠悠地陈述着,不是在表明心意,也不是在刻意撩拨,他该使的“阴谋诡计”,该表达的爱与情意,全都在没死心以前明晃晃地掏完了,那时的他就差把自己连皮带骨地剥开,连血带心地摘个干净,向陈庭森展示一具纯粹的躯壳,一掬纯净的灵魂,告诉他,我是在以真正的、自己的身份,爱慕着真正的、没有任何身份的你。
这些陈庭森全都知道,他也接受了陈庭森永远不能接受的事实,所以他只是在没有情绪地陈述着事实。
可事实仍然难以让人接受,看陈庭森又僵硬起来的表情就知道。
水花滚过的胸口胀胀的,陈猎雪让自己勾着嘴角笑笑,坦然道:“你看,你明明知道,还非要我再说出来膈应你一次。”他弯腰把床单被罩抱起来,如同抱着自己皱巴巴的心,认真解释:“杨乐只是我的同学,本来该住一个寝室,所以关系好些。这床单前天新换的,现在是真得再洗一遍了。”
他转身要去卫生间,听到陈庭森在身后喊了他一声。
“嗯?”陈猎雪回过头。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