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院(47)
这个军区大院也不例外,在横平竖直的马路边,大楼旁,一排又一排的水杉树,夹杂着梧桐树,在夏天的烈日下,将整个大院笼进一片清凉。
那天,单军就是这样靠在一棵水杉树上,等着周海锋。
那是大院里一条幽静的道路,两边夹杂着水杉和梧桐树,层层叠叠的枝叶合蔓过来,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树廊,烈日的阳光透过枝蔓,星星点点地洒在地上,整条马路像遍布着闪烁的金子,发着耀眼的光亮,那些影子不断摇动,在沙沙的树叶声中,变换着形状。
单军在路的这一头等着,直到周海锋从路的那一边走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单军在很多年之后,想起这个夏天,总是想起这个场景。
这个烈日下的这条林荫路,和从路那一端走来的周海锋。
他穿着英挺的军装,走在梧桐树影下,阳光的斑点落在他的肩膀,在他的脸上摇晃着闪亮的光点,他就那样走向单军,穿过这条布满星光的道路,白色的武装绶带穿过他的肩膀,环系在他的腰间,周海锋远远地向靠在树上等他的单军笑了,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他,单军看着他渐渐走向自己,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单军的脑海。
在今后的多少年里,他始终没有忘记这样的周海锋。他每次想起他,他都是这个样子,披着碎金般的阳光,在一个夏日林荫下的光影之中,向他走来。
“看什么呢?”周海锋走到近前,在他脑袋上轻拍了下。
“看你啊。”单军吹了声口哨。
“看我干吗?”
“你好看呗。”单军一脸的流气。
“再看我就收门票了。”周海锋军帽下的笑意,带着暑日的温度。
“什么价?我听听。”单军顺着他贫。
“那得看你想看什么了 。”周海锋笑,那微翘而有棱角的双唇,看得单军心猿意马,差点就把持不住。
“你这是故意勾我啊……”单军眼睛瞄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就看最好看的!”
他一把往周海锋的胯间摸去,周海锋能让他碰着?在树影下的道路上,俩人笑着追闹成一团……
单军后来问周海锋,你知道你刚才过来的那条路,叫什么名儿吗?
周海锋说,这路还有路名?
这条路的名字,有年头了,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取的,在单军他们小的时候,就有了这名。不知是谁发现了这条道路特别美,到了夏天,阴凉里夹着遍地细碎的阳光,像洒满了星星,于是有大院儿里过去的那些孩子,管它叫星光路。时间久了,这名字这么传了下来,虽然没有路牌,但大院儿里的人都这么叫它。它也成了这个军区大院内唯一一条有名字的道路。
单军说,这院儿里但凡看上谁,不用张嘴,把人带到这条道上,那意思就是想跟人处对象了。
“看来你带来过不少个。”周海锋说。
“还成,没一个连,也有一个排吧。”单军眯着眼睛。
“行啊,够厉害的。”
“小意思。”
周海锋没再说什么,单军看看他:“吓着了?”
“吓死了。”周海锋好笑,看了看表,起了身。
他得走了,他是瞒着连里在午休偷溜出来的,为了跟单军见面的这短短几分钟。
他就这样走远,单军看着他越走越远,突然站了起来。
“没人!”
单军在他身后说。
周海锋站住了,回头,单军站在那儿看着他:“就你一个。”
见周海锋回过头来,并不说话,单军:“我说真的!”
周海锋那么看着他,突然笑了。
那个笑容,点亮了他的整个面孔,点亮了那个夏日的午后,在周海锋的唇角,像绽放在钢枪上的日照。
周海锋笑着转回头去,单军看不到他的脸孔,他在树影下摇摇头,轻笑着大步而去。单军傻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到光晕的中央,周海锋忽然转过了身来,边倒退着,边扬起喉咙喊了一句话,单军听清楚了,他喊的是:“傻小子哎!”
没等单军去追,周海锋就笑着转身跑了,一拐弯就消失在路的那端,单军停在了星光的树下,怅然若失,空气里似乎还能嗅到周海锋的气味,淡淡的咸味和烈日的味道……
单军往北京的疗养院挂了电话。电话是王爷自己接的。
“还不回来?搁那儿坐月子呢?”单军话说得粗鲁,他和王爷一向都这样。
“不错啊,你还能想起我呢?”王爷的声音如常,听起来还是老样子。
“少废话,伤怎么样?”单军没忘记王爷的伤势。
“就那样。”
“出国的事儿呢?怎么说了?”
“如你所愿,要奔帝国主义了。”
“如他妈的谁的愿?你真要走?”单军听到王爷真要走,心里一沉。他以为他够了解王爷,他不会愿意出去。
“呵呵……”王爷似乎有点高兴,笑了。
“笑个屁啊!”
“军子。”
王爷静静地喊了他一声。
“真够想你的。”
“……”单军一愣,还没来及答话,王爷就把电话挂断了。
“操……”单军看了看话筒,怔了一会儿,慢慢合上了电话。
考军校的名额下来了,周海锋拿到了名额。
那时的部队,军校的名额就等于直接拿到了提干的通行证,是送钱送礼打破头也抢不来的。这不仅是老政委兑现的承诺,周海锋通过了营区组织的文化军事双考核,别人也没话可说。
周海锋训练以外的时间都用来了复习,那阵子,单军要见他,都在资料馆。单军看他复习那么用功,说你不用这么认真,军校的文化考试都特简单。
单军说的是实话,普通士兵在部队提干,机会越来越少,都得通过考军校,对士兵的文化分数线很低,像周海锋这样的高中学历更没问题。其实在机关拿到考学名额的,等于是内定了,考试就是走个过场。
但周海锋仍然专心看书,不理会他的骚扰,单军凑过去低声说,我那学校就那么好,你就那么想去?
“你说呢。”周海锋头都不抬。
单军说,知道,你是为了咱叔。就没为点儿别的了?
周海锋不做声,单军冲着他,却慢慢儿地笑了。
周海锋抬头看到他那张有滋有味的脸,随手抓起一个橡皮就丢了过去,单军一偏头躲开,嘿嘿地乐,资料室里的别人都不明所以地回头看看他俩……
周海锋是突然接到监狱的电话的。
当周海锋从值班室出来,每个人都以为他不正常了。
周海锋发狂地飞奔着冲出了连队,他一向不行于色,从来没有人看到他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单军愕然看着他冲来,周海锋一把抓住了单军……
那天,是周海锋最疯狂的时刻。
单军握拳在周海锋胸口重重擂了一下。
“再打!用劲!”
单军又打过去,拳头撞在周海锋铁板一样的胸膛上。
“用力打!!”周海锋的胸膛承接着单军砰砰有力的拳头,单军发狠般地连续飞快在他胸口击打,周海锋被打得疼痛,却激动、狂喜地大笑……
那天,周海锋一遍又一遍问他,真的不是你?
单军一遍又一遍说,真不是我,你真当我有那么大能耐啊?要是我,我干吗不认?
他说得是那么笃定,那么理直气壮。
“……那一定是锐哥!”周海锋的眼神热切,激动,带着无比的敬重,感激。
“有他什么事儿?”单军愁死了。
周海锋一把将单军扛起,不在乎会不会有人经过,光天化日下扛着他走进无人的操练场,将他放倒在了沙坑上。
那天,单军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周海锋,一个几乎快要不正常的周海锋。
“你疯了?这是大白天!”单军被他压倒在沙坑上,周海锋闪亮的眼眸就覆在他的上方。
“我是疯了!”周海锋说,他的眼睛是那么亮,他的面孔是那么飞扬,狂烈,燃烧着火一样的烈焰,“……单军,我高兴,我真的高兴!!”
单军抚上了周海锋的脸,望着他飞腾着的星辰般的眼睛,他忘记了头顶灿烂的阳光,忘记了这是毫无遮挡随时会被人发现的操场,忘记了他们是这样暴露在光明和视野之下,他的眼里只有这个人,只有他们此刻激越跳动的心,和一起奔流的热血。
“我说过,”单军说,凝视着周海锋,“我的流星,一定灵。”
周海锋俯视他,眼里深浓一望无际,低头,覆上他的唇。
即使悠扬的军号声响起,即使远处有巡逻兵的口号声,即使下一秒也许就是被发现的毁灭,他们仿佛可以丢弃一切理智,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几天后,周海锋去了临汾旅。
机关兵观摩学习,周海锋难得能回老部队看看。他最大的心事解决之后,军旅生涯的每一天,都变得具有了更不一样的意义。
周海锋走后,单军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漫长。
晚上,他用军线电话打到了临汾旅老虎连的连部,连部派人叫来了周海锋,周海锋接起电话,说喂,单军说,知道我在哪儿吗?
周海锋听到单军的声音,但连部办公室里坐的都是连长,指导员,好几个干部坐在那儿,他不能说什么,低声说:“……在哪儿?”
“在我家,你住的那房间,你床上。”
单军坐在楼下那勤务兵的房间,在周海锋睡过的那张床上。周海锋走后,虽然派来过一个兵,但是没住下来过,每天从连队过来报到,没多久单军奶奶就让他不用来了。现在这房间还维持着周海锋住着时候的样子,还铺着周海锋睡过的床单,席子。
“你知道刚才我在干什么吗。”单军的声音有些粗沉,不稳。
“……在干什么?”
“在想着你打枪,”单军低沉,夹杂男性的微喘,磁性的声音带着性感的沙哑。
“这上头有你的味道,你那件军装。”周海锋那件纠察的军风衣,走的时候没带走,留给了单军。“我闻到那味道就受不了。”
“……现在上头也有我的味道了,”单军粗噶地说,说得粗野,甚至浪荡,“……我想你了……想你摸摸我的枪!……”
“……”周海锋拿着话筒,站着,话筒紧贴在耳边,办公室里是严肃的安静,干部们低头做事,没有人注意他的胸口起伏,面孔赤涨……
单军和一帮哥们儿,一起看毛片儿。
他们在一起这事没少干,画面上正到高潮处,大飞他们一个一个地跑厕所,可单军看着那刺激的场面,虽然硬着,却没那么激动。
“军哥,你够行的啊,”大飞说,“哥几个都顶不住了,就你还守着最后一块阵地呢。”
“这片儿不够刺激。”单军说。
“这还不够刺激?”大飞傻乎乎地说,“这是最刺激的了,你看看他们几个,是个男的就受不了。”
这话听在单军的耳里,一怔。
他对着镜头上的女人,脸色有些沉。
自从单军这个暑假不再往外跑,对大院之间的那些碴架也懒得过问。大飞对单军说,他不管他们,外头的人都欺负到他们头上来了,有几个别的院儿的,话说得特别难听,真当咱们怕了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