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院(25)
兵们挺直了腰板齐吼:“不需要!”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现在他肯定不在这儿,应该早就已经卷铺盖回家,抱着娘老子裤腰带哭鼻子去了!”
哄堂大笑,笑声里,单军往前就走,周海锋一把拽住他。
“干什么?不服气?拉拉扯扯的?”
单军面孔发青,攥着拳。教官指了指他。
“训练结束以后,你,去操场跑十圈。”
“报告!”
“干什么?”教官不耐烦了,脸终于朝向周海锋,“你还想替他出头?”
“我也请求跑圈!”
教官一愣,所有人都看周海锋,单军一下转过脸:“没你事儿!”
“好啊,打抱不平啊?”教官冷笑,“不用那么大声!知道你跟他关系好,怎么,逞哥们儿义气?”
“报告,这不是义气,教官教过我们,作战的灵魂是团队,小组赛制的核心不是淘汰是协同,在特战环境下,只有小组协同作战才能保有最大战斗力。所以,他的行为虽然有错,但是出发点正当,作为同小组战斗成员,我愿意跟他一起承受结果,我请求一起受罚!”
列队时,一个班长汇报了这事的前因后果,周海锋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那些兵全都探头探脑地看过来,周海锋今天一定是吃错药了,居然顶撞教官,天下红雨头一回。
单军回头,看着他……
教官看了他半晌,点点头:“好,学会拿我的话堵我了。很好!你这是替他鸣不平啊?我成全你!他十圈,你二十!”
“是!”周海锋吼……
队伍带去训练了,另个教官走过来,摇了摇头,看戏似的。
“演,啊。别演过了头,真把苗子刺激跑了,到时候,你找根裤腰带哭去吧。”
“这只将门小老虎,得杀杀锐气。”教官紧了紧武装带,眼里带光。“有几根骨头,像个兵!他要能撑到底,我负责跟上头打报告,我要了!”
单军的身份虽然极少人知道,但是上头的主官还是暗地给这边提了醒,要求注意保护。不管老爷子怎么指示保密,可真要有什么闪失,谁担得起这个责任?也没明说来路,但是谁也不是傻子,军区大院有几个姓单的?
“你要?你要不起。”那教官苦笑。“夏天一过,就是红牌儿。”
“那另一个我总要得起!”教官心满意足:“这俩小子,一个比一个骨头硬,哪个我都不想放!……”
夜晚的操场,下着大雨。
单军在雨中疯跑着。大雨浇透了他的全身,却浇不灭他的怒火和无处发泄的苦闷,他踩踏着雨水没头没脑地狂奔!
教官那轻蔑的话和队伍里的哄笑,单军从来都不陌生。从小到大,他是高干子弟,他是单卫东的儿子,他走到哪儿都贴着这个标签,别人看到的都是他老子,他爷爷,谁看到过他单军?他学习不好,说这就是高干子弟,娇生惯养有四肢没大脑,学习好了,他高分考上市重点,背后人说单参谋长肯定是找人透题了,凭单军自己能考这么高的分?小学时候家属区搞军事知识竞赛抢答,单军拿了第一,他兴冲冲地举着奖品,转过后墙就听见几个大孩子嘀咕说他作弊,是他爸事先把题目给他了,单军扔下奖品就冲了上去……
单军再也没去捡那个奖品。
就因为他老子是司令,所以他什么努力都不是自己的,都是他老子给的!外人一知道他的背景,眼光都变了样,是高干子弟所以他就该是个孬种,有成绩也不是自己挣的,都是靠后台,靠背景!
他的努力没人看见,没人承认,他威,他横,他在那个大院横行霸道不可一世,可有谁真正问过他心里怎么想的,知道他愿不愿意当这个司令的儿子?!
单军发出愤怒的咆哮,冲得毫无章法,周海锋从后面追了上来,揪住了他。
“乱跑什么!”
单军甩开他,冲过了线,倒在泥水里,任雨水砸在脸上,这些压在胸膛里的东西爆发出来,熏得他眼睛瞪红,周海锋过来要扯他起来,被单军甩开。
“别管我!”
“被人说两句就受不了了?”周海锋也火了,雨水冲刷着他的脸。“管别人说什么,当好你自己!”
“你懂什么!”单军喊。
“你受不了说明你在乎!”
“我不在乎!”
“你在乎!你这么在意你从哪个门出来的,就别怪别人用这种眼光看你!”
单军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在雨水的冲刷里瞪着周海锋同样湿透的脸,眼神像要扑过来似的。
“干什么?不服气?不服气就过来打一场!”周海锋瞪着他吼。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单军撕开扣子,甩开迷彩服砸在地上,向周海锋扑了过去。
他早就想打这一场,从他远远地看着周海锋格斗毙敌的时候就开始了,在周海锋格斗示范,而他在草地上望着的时候就开始了!那个姿态像影子一样缠着他,他无时无刻不想跟他打一场,挑战他,战胜他!
单军抓住周海锋胳膊肘撞向他的喉咙,膝盖就顶了上去,被周海锋脚下一个横扫箍住他手腕向后反别,单军顺势后掣肘侧腰就是一个旋踢,周海锋抱住他的腿伸手抓住他的皮带一扯将单军摔倒在地。
单军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冲了上去,出拳如闪电,挥在周海锋脸上,周海锋受了他这一拳,一脚正蹬踢向单军前胸,单军闪开反手扭抓住周海锋的胳膊就要背摔,被周海锋毫不留情地踹进单军内膝,翻身劈手抱住他的腰,将他凌空抱起直接摁倒在地!
“服不服?!”周海锋把单军死死摁在地上的泥水里。
“不服!!”单军嘶吼着,掀翻了周海锋,红着眼又扑了上去。
两人在泥水里打成一团,大雨里拳飞腿影,你来我往,谁也没有手下留情,嘶吼和拳脚声混合着雨声冲刷着天地之间。单军再一次被放倒了,他四仰八叉地倒在跑道上,脸上身上都是拳脚的印记,大雨似乎带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起来, ”周海锋踢他,周海锋的身上也不比他好多少。
“起来!”周海锋厉声,雨水滚过他坚硬的脸庞,面孔在雨里冷酷又狰狞。
单军想爬起来揍他,但是艰难地仰身又倒了下去,他精疲力尽,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你撑不到最后了,”周海锋无情地说,“但是我能!你再怎么不服,都赶不上我,这就是差距。”
“不用激我!”单军梗着脖子喊。
“这不是激你,这是事实!”
周海锋低着头,单军睁开被雨打得凌乱的眼睛,看见周海锋的脖颈和胸膛暴露在雨中,湿透的背心裹着他强壮的身体,浑身释放着被刺激的杀气。
“你到这来为了给我看什么?你有种,你不怕死?有种不怕死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你委屈,比你委屈的人有的是!这点人堆里的事你就受不了,别说你是来当一个兵!”
周海锋把单军脱在地上的军装砸到他的身上,转身大步踩着雨水离开。
单军起伏着胸膛,红着眼爬起来就扑向周海锋的背影,周海锋被他从后面扑倒在地,两人翻滚在一起,在水花四溅的跑道中央,再度打向对方……
远处执勤岗哨上,一个兵急着要跑过去阻止,被唐凯拽住了。
“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事儿了!”这兵着急了,这俩人已经打红眼了。
“出不了,让他们打,打个够。”唐凯没当回事儿似的,悠哉……
打到最后,两个人都摇摇晃晃,不再是两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在格斗,只有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直到都翻倒在泥水里,面孔朝天呼哧带喘,并排躺着喘气,都爬不起来了。
“……服了吗?”周海锋粗着嗓子,喘着粗气。
“……不服!”单军声都哑了。
“……”周海锋没说话,过了半天,忽然笑了起来。
单军侧过头,周海锋滚动着喉结笑着,笑得胸脯都在震动。他侧脸的笑容明亮,绽放在刚毅的唇角,笑得面孔像星辰般闪亮。
单军定定地看着他的笑。
周海锋也回过头来。两人的眼光在泥水中间相遇,单军也笑了。
他们就都这么躺那儿笑着,像两个傻子。
雨停了,两个人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夜风里都是潮湿的水气,带着不知道是营院哪个角落的野花香。
单军吹着风,打了这一架,心里的憋闷都散了。他很久没这么痛快了。身上都是汗水泥水,可是心里是一片平静。
“我不比你差。不比任何人差。”
单军迎着夜风,说。
“我信。”周海锋说。
单军回过头看着他。周海锋坐在夜色里,望着远处黑魆魆的群山,面孔很平静。单军不知道是因为夜色,还是他的错觉,周海锋的脸不再是他熟悉的冷酷刚硬,而是舒展着,带着一丝淡淡的温情。
“我迟早会打败你。等着。”
单军强迫自己转过视线。
周海锋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
“这头型挺适合你。”
他忽然说。
单军为了来选拔,按照当兵的要求剪了头发,短短的发根贴着头皮,现在长出了短刺儿,带着青茬的印,和在大院时完全不同。
单军故意从前往后在头上抹了一下,动作带着一股匪气。
“酷吧?”
他痞痞地问周海锋。
周海锋看着他的样子,一笑,伸出手,揉了下他的脑袋。
他们之间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亲昵的动作,却做得这么自然,好像已经做过很多次。
气氛有些异样,带着些许尴尬,又似乎有什么在他们之间消融,轻缓地流进夜风里。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我不需要你照顾。”半晌,单军说。
“你有什么情况,我没法和首长交代。”
周海锋沉静地说。
“——首长首长,不提首长你能死啊?”
单军忽然火了,毫无征兆。
“别什么都拿首长挡着!你担心我就直说!”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静默了下。
周海锋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相碰,周海锋又移开了目光。
昨夜黑暗中的错乱和荒唐,单军没忘。他知道周海锋也没忘。
古怪的沉闷中,他们不再看彼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默。8
一个东西扑棱掉在地上。是一个口琴。周海锋塞在裤子口袋里的,撑不住掉了下来。那是周海锋训练后去服务社时,一个战友让他顺便买回来的。
“你会吹吗?”单军问。
“会一点。”
“吹一个我听听。”口琴是军营里流行的乐器,单军没想到周海锋也会。
“我只会老曲子,你不爱听。”周海锋看着口琴,有些沉默。
“老曲子也行,谁说我不爱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吹这个。”
这首苏联老歌,红遍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脍炙人口,也是最有名的口琴曲,会吹口琴的就会。
周海锋取出口琴,放到嘴边,吹了起来。
寂静的操场上,优美的旋律慢慢响起,在雨后的微风中,缓缓回荡在绿色的营房,穿过空气中湿润的气息,在夜色里静静流淌。
周海锋静静地吹着,单军坐在一旁。
在苍凉的远山、寂静的林影中,听着这旷远、柔情又带着一丝忧伤的琴声,单军入神了。
那只有口琴反复的曲调,却像有人在这个夜晚,轻轻地唱起。
深夜花园里
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令人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
微微泛波浪
水面印着银色月光
依稀听得到
有人轻声唱
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
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