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42)
老熊悠悠地说:“那就是命。”
魏谦狠狠地一拍椅子把手:“我这辈子要是认命,早活不到今天坐在这跟你叫板了!”
熊老板不跟他针锋相对,依然是放松地靠在自己的椅子上,轻轻松松地问:“我们现在就是进不去门,怎么样?你有资质吗?拿的下立项吗?你在地方政府有人脉吗?摆得平那一摞许可证吗?你钱够吗?东拼西凑借来千八百万块钱,万一那块地公开竞拍,你拍得过人家吗?一看你就没玩过牌,拿着块八毛的筹码也敢上桌,庄家一把大注下来就能把你挤出去。”
魏谦:“你说的都是问题,但不是没办法。”
老熊立刻轻轻地一按桌面:“办法在哪呢?你说啊!”
魏谦顿了顿。
老熊放缓了口气:“我很欣赏你这种只要见到机会,不顾一切也要抓住的精神,但是啊……小伙子,踏实本分一点吧!”
二十来岁的青年男人和三十来岁的成熟男人分坐在一个商务桌的两边,最后,年纪大的胜利了。
老熊迈着四方步走到一边打电话,请示自家领导晚上买什么菜了。
三胖走过来,拍着魏谦的肩膀:“小伙子,走吧。”
魏谦甩开他的熊掌:“滚,少说风凉话。”
凛冽的大雪淹没了整个城市,乐呵呵的三胖和心事重重的魏谦就像一对没头脑和不高兴,一人拎了两大包火锅用的各种料和菜往家走。
路上,三胖问魏谦:“你以前不是梦想当个实验室里的科学家白大褂吗?为什么今年没考研?”
魏谦似乎正在思考别的事,闻言愣了愣:“我说过吗?”
三胖:“你属耗子的,撂爪就忘是不是?”
魏谦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和天一样阴沉沉的脸上露出一点自嘲:“小时候二逼,还以为上了大学就能当科学家,现在意识到错误,正在努力改正。”
三胖说不出为什么,有点期冀地问:“努力改正技术问题,向着目标前进?”
魏谦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呵出一口白气:“努力改正航线,远离乌托邦这种不可能之乡——我还不信了,这项目我还非做下来不可了。”
是消遣,要是宋小宝能像魏之远那么省心,别说她没事想跳个舞当消遣,她就是整天玩蹦极,魏谦也不管。
可是现在就不行,宋小宝这是玩物丧志,绝对的玩物丧志!
魏谦挑剔地打量了面前头也不敢抬的小宝一番,真是横看竖看看不顺眼——大冬天的,小宝穿了一件在魏谦看来不伦不类的红毛衣和小格子短裙,一张小脸越发的白净,缎子似的长头发披在肩膀上,为了臭美不肯梳起来,一笑起来细眉细眼初具风情,标准的鹅蛋脸上唇红齿白。
二八年华的少女,身上有种行将怒放的、灼眼的美丽。
魏谦却完全不去欣赏,他觉得好女孩子就是应该留短发,就应该穿着不合身的校服,拖着明显长出一截的裤腿,穿着下摆耷拉到膝盖的外套。
好像只有男女莫辨、腰长腿短的朴素和丑,才是正经人该有的样子。
他不自觉地又想起那天在熊嫂子那碰到的女孩,纯女性的美丽让他觉得恶心,他把那种美丽与不好的、不洁的、风尘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当它们出现在小宝身上的时候,魏谦开始感觉到了某种危机。
他觉得小宝已经长得超出了他的心理安全范畴,出了圈离了谱。
火红的衣摆,刻意凸显出的小小的胸脯,都让魏谦觉得自己心里的净土受到了污染,羞耻而隐秘的记忆连带着恼怒,他心里五分的火顿时暴涨到了十分。
魏谦越是愤怒,他的表情就越是平静,黑沉沉的眼睛扫了小宝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放假了吧?”
小宝不明所以地点了个头。
谁知下一句就是她的晴天霹雳。
魏谦说:“明天正好有空,我带你去把头发剪了。”
“我是不是对你太放纵了?”魏谦打量着她的装束,还嫌不够地补了一刀,“你看看你穿得是什么?像什么样子?像个学生吗?”
宋小宝脑子里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宋老太终于彻底给夹在了中间,一方面她作为长辈,也希望小宝能有出息,能理解魏谦的专制和不讲理,另一方面,作为女人,她也能理解小孙女爱漂亮的心情。
“那……她哥,”宋老太忍不住替小宝说了句话,“头发就先留着吧?她们过年的时候好像还要去演出,据说还有电视台的……”
“跳舞?”魏谦冷冷的一句话,终于打破了宋小宝的全部希望,“书读成这样,还有脸去跳舞?寒假我给你请个家教,哪也别去了,家里待着吧。”
他在家里积威甚重,宋小宝其实也只敢逮着他心情好的时候撒娇,基本不大会顶撞他,可对于一个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剪掉头发已经是一种生不如死的酷刑,不让她去跳舞,更是和毁了她的全部“事业”、把她彻底囚禁起来一样严重。
于是宋小宝就像反抗封建大家长的梁山伯和祝英台一样爆发了:“你根本不讲理!什么事都得你说怎样就怎样,你就是大独裁者,你就是拿破仑,就是希特勒!”
难为她能说出几个历史人物来,一听就知道在学校里是个不学无术的,希特勒就算了,拿破仑又是怎么回事?魏谦都没弄清她到底是骂自己还是夸自己。于是他更加铁了心地说:“对啊,我就是说了算。”
宋小宝一看事情毫无转机,顿时撒泼起来:“我就不剪!我就不剪!剪我头发,我……我死给你看!”
魏谦靠在沙发上,凉凉地看着她:“死给我看?好,我看了,你倒是死啊。”
宋小宝同志要是真有那说死就死的尿性,初中这点破功课她早就念成学霸了,还用得着在这跟他跳脚?
小宝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还是和奶奶学的,想当初奶奶作为一个资深泼妇,如果不是魏谦碍着妹妹投鼠忌器,她都是斗不过的少年版本的大哥的——何况小宝只学了个半吊子,眼下的大哥却已经今非昔比,修炼成精了。
宋老太爱莫能助,不忍心看,不是不看了,默默地转身去厨房收拾了。
魏之远在一边装死,从始至终不存在一样不吭声。
宋小宝眼见没了希望,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头发那么漂亮,每个人见到多会称赞,她费尽心机从一众灰头土脸的小中学生里夺目而出,还没来得及自我感觉良好,就被大哥毫不留情地践踏了。
无论怎样,这一刻,宋小宝是恨着这个冷面冷心的大哥的。
因此她毫无顾忌地口不择言起来:“我知道,你就是不喜欢我!你什么都偏向二哥,从小到大,他零花钱一直比我多!你还偷偷给他买电脑!你给过我什么?你连一个好脸色都不给我看!”
魏谦险些让她给气乐了。
且不说哪个才是亲生的,就算都是亲生的,做哥哥的也会多疼妹妹些。
魏谦终于缓和了些口气,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我偏心?小远跳过两次级,免试上重点,考试年级第一,人家还从来不乱花钱,放假从来不出去乱跑,你就算跟他比,也比点有志气的行不行?你……”
他难得这么讲道理,可是宋小宝根本听不进去。
“你就是偏心!”她尖叫,“我才是你亲妹妹!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你不就是因为妈的缘故才讨厌我的吗?”
魏谦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
而宋小宝犹自不知好歹,跳着脚地跟嚷嚷:“你恨妈,妈死了你就继续讨厌我!你觉得她丢人我就会一定丢人!我怎么样都是不学好,因为你压根就认为我根本学不好!我妈是只鸡,鸡的女儿就是……”
魏谦狠狠的一巴掌已经招呼上去了。
他的巴掌带着凌厉的风呼啸而来,宋小宝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躲,而这一巴掌却没打到她脸上,因为装死的魏之远终于出来制止了。
他一把从侧面抱住了魏谦的腰,把他往后拖去,四脚并用地按在了沙发上,转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瞪了宋小宝一眼:“还不闭嘴!”
第三十八章
魏谦被宋小宝气得一阵阵耳鸣,浑身发软,魏之远人高马大地压在他身上,他挣扎了两下,竟然没有挣脱开。
厨房的宋老太忙扔下扫帚,快步走进来,见了此情此景,真怕魏谦没轻没重地跟小宝动手,忙以一种狡猾而微妙的方式护了犊子——她自己先照着小宝的后背轻轻地掴了一巴掌,责怪说:“怎么跟你哥说话呢?疯啦?”
宋小宝梗着脖子,依然想要表现自己态度强硬和决不妥协,可眼泪却先大雨瓢泼了。
宋老太叹了口气,站在这场家庭矛盾的漩涡里——魏谦和小宝之间,以一种主持大局的态度和稀泥说:“要我说,小宝,都是你不对,你哥说你说错了吗?你现在小小的年纪,不好好上学,将来干什么去?跟我上菜市场买个菜都算不过零钱来,还中学生呢,唉!”
小宝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中学生学的才不是算零钱那点事!”
宋老太以其独特的纯文盲视角,理直气壮地反驳说:“放屁!我们那村支书就是中学生,当年算盘打得可好了。”
经过老太太不可理喻地一搅合,魏谦青筋乱跳的脑袋终于冷静了些,他往后一仰头,盯着天花板看了一阵,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下语气,对魏之远说:“放开我。”
魏之远一直压制着他,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终于一点一点平复下来,才缓缓松开了按着他手腕的手,结果低头一看,发现大哥的手腕已经被自己掐红了一大片。
魏之远连忙轻轻地攥在手心里,用指腹揉了揉:“哥,你不在的时候小宝可懂事了,她就是跟你撒娇呢,你看那丫头都快哭成孟姜女了,别生气了。”
一边的宋老太听得连连点头,同时扼腕地想,这就是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区别,她怎么就说不出这么顺耳的话来呢?
宋老太连忙帮腔说:“就是,她哥,有话好好说。”
魏谦打出娘胎就没学过什么叫“有话好好说”,此时,他已经不想再说了,他心里涌起一种近乎饥寒交迫的疲惫,尽管他什么也不想吃,暖气也足够暖和。
魏谦缓缓地站起来,胸口有些发疼,他似乎懒得再看宋小宝一眼,径直越过了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回手甩上了门。
一场危机度过,宋老太这才转过头瞪了小宝一眼,低声呵斥:“还哭!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存心找挨打是不是?”
宋小宝“嗷”一嗓子冲她叫唤:“我不剪头发!我就不剪!”
魏之远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别说头上那两根毛,只要大哥一句话,把他的脑袋剃光了挂在客厅里当灯泡都没二话。
宋小宝敏锐地从他们俩的眼神里就读出了自己没有盟友的这个事实,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茫茫宇宙、如海星辰里的一叶小舟,独行无岸的孤独令她伤心欲绝起来。小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地哭了个肝肠寸断——她就快要和她心爱的长发生离死别了。
可惜,没有人能领悟她少女的悲伤。
宋老太不想看着她耍小孩子脾气,继续去厨房打扫卫生了,魏之远则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忙着回味方才情急之下抱的那个满怀……魏之远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之后,就不再克制,开始放任自己的想入非非,幻想似乎给他搭建起了一个世界,时常在里面坐一会,魏之远总是能得到足够的抚慰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