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程(74)
宁策刚打开门,就看他撑伞站在雨里,一半衬衫淋湿成了深色,拿伞的手肘滴答往下滴着水,眼睛专注望着他,神情坦荡磊落,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
“那我就送到这里了。”他说,“回去煮点红糖姜水,淋了雨容易生病。”
宁策没答话,抱着手臂,看他打算演到什么时候。
没想到秦奂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似的,非要在这时候把那点假惺惺的绅士精神发扬光大,当真没有半点要留下的意思,干脆地转身离开了。
宁策:“……”
秦奂绕过那棵石榴树,走到院落门口时,终于听见背后冷淡又无语的一声——
“站住,滚回来。”
秦奂一挑眉梢,正想说些什么,又听宁策皮笑肉不笑道:
“我不说第二遍,要是错过了,你就去路口打一个小时车吧。”
—
回国之后,宁策没有回过B市的住处,而是直接提着行李箱到了X市。
他的衣橱里没有适合秦奂的衣服,唯一能找到的还是《夏夜之梦》开机时剧组订做的文化衫。
秦奂倒是不介意,宁策给什么他就穿什么,顺从地接受了安排,去一楼客房换了衣服。
湿透的衣物黏在身上实在难受,宁策在主卧冲完热水澡出来,就看客厅的投影仪开着,桌上摆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
秦奂关了燃气,从厨房走出,看见他道:“翻了一圈,没找到红糖,就拿冰糖代替了,但效果应该差不多,将就一下吧。”
宁策从来不讲究这些,想说不用。
秦奂提前预料到了他的反应,略微加重了语气:“你明早还要拍戏,听话。”
闻言,宁策沉默片刻,神色似乎有点要笑不笑的。最后还是懒得和他争辩,端起碗干脆地一饮而尽。
秦奂收起碗,就看他的目光落在客厅垂落的幕布上——电影正播放到《锦堂春》的第二十五分钟,程凤春抬着杆烟枪,坐在宾客散尽的戏楼中,神情懒怠,在等崔淮卸了戏妆出来。
银幕内外的人同时静了一会儿,空气中有种无言的氛围。
秦奂咳嗽了一声,欲盖弥彰地跟他解释:“这可不是我开的。你这里的智能家居太高级了,我开了个灯它就自己播放了。”
“……”
宁策深刻反省,觉得今晚把他放进来就是个错误,不想和他多费口舌,正打算回卧室休息。手腕就以一种熟悉的姿势,从后面被人握住了。
“放都放了。”秦奂轻轻一笑,“陪我看完吧,老师。”
“……”宁策挣开他的手,回过身,抱着手臂讥讽道,“你这三年的长进,全在胆子上了是吧?”
“那倒没有。”秦奂哂笑了一声,也不介意,“可能还有别的地方,只是您没有发现。”
荧幕的光一明一暗,在墙上折射出不规律的阴影。
光影暗下去的一瞬,宁策不知为何,短暂晃神了一秒。
在颁奖典礼碰面时,两人都穿着西装,还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候同他近距离站在一起,总感觉对方比往日高出了不少。那件在宁策身上显得宽大的文化衫,套在他身上却显得正合适,甚至比橱窗里的模特还要俊朗板正。
为了贴合上一个角色的外形需要,秦奂大概是有意识地去增了肌,露在外边的大臂线条紧实流畅,充满力量感,又不像过分追求健身人士似的夸张。
——他上一部戏到底拍的什么,还有这种身材管理的需求?
宁策分神了一会儿,就听他摇头低笑道:“我是说演技。”
“老师,您想什么呢?”
“……”
宁策转头就走,秦奂一边笑,一边拽住他的手肘,松松往回一扯,叫他和自己一块儿坐在沙发上。
“好了,不开玩笑。”他说,“都三年没见了,陪我一会儿吧。”
宁策要挣开,他也没松手,正要回头发作,却无意间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些浮于表面的戏谑与玩闹似乎在无形之中,缓慢散去了。
那双眼里涌动着太多深沉、晦暗和复杂的情绪,纠缠掺杂在一起,几乎叫他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一千多天,阿策。”
秦奂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像呓语。
“我一直惦记着你呢。”
—
庭院里雨声未绝,石榴树与其他花木在雨里飘摇不止,风急时响一阵,风缓时轻一阵。
室内的其他灯已经关了,唯有荧幕是亮的,映出玻璃外侧一层一层往下淌的水流,光影斑驳陆离。
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一时只有电影中角色的对话声在厅里回响。
秦奂想了想,主动开了口,小心地问出了那个放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这些年里,你过得怎么样?”
宁策平淡道:“原来怎样就怎样,没有特别的。”
秦奂侧过头看他:“《围城》之后,我以为你会立刻拍下一部电影,没想到一直没有消息。”
宁策“嗯”了一声,鼻音稍有点倦怠:“剪完《围城》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想拍片,就给自己放了个假。”
秦奂一顿,垂落的指节蓦地攥紧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宁策的目光落在荧幕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觉得在做的事都没有意义。”
秦奂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紧绷,问:“里面有我的原因吗?”
宁策扯平了唇角,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不至于,别想太多。”
“……”
对于现在的宁策来说,这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
《围城》送审后不久,他凭手上的股份重新改组了盛世股东会,成为除盛如昆以外的第二大持股股东。
尽管集团明面上的掌权人没有变,但明眼人都知道,盛如昆的身体撑不了太久,盛安卉放弃继承权后,盛家全部的资产最后总归要落到宁策手上。
所有人都以为他这么做,是有争家产的野心,也做好了盛世即将变天的准备——谁也没想到,在盛如昆病退放权,去往国外修养之后,宁策半点没有留恋权柄的意思,将资产扔给了聘请的职业经理人和信托处理,全程没有在公司里露过一面。
然而就在各大股东焦头烂额的时候,宁策正陷入另一种凝滞的状态里。
放下盛家的事之后,他久违地审视自身,发现长久以来他都被不同的人事裹挟,过得浑浑噩噩,贫瘠荒芜。选择拍戏与其说是因为热爱,不如说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惯性所致。
就好像一个被捆缚了太多绳索和绑带,以至于面目全非的人,有朝一日终于去除束缚,重获自由,却对着镜子陷入了一种空泛的茫然。
他早就忘了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或许在第一次拿起摄像机,拍出完整一支短片的时候,他是有过惊喜的,但这惊喜早在漫长的岁月中,不知被遗忘在了哪里。
于是,宁策给自己放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
他回S市的老宅住了一阵子,又去了几个以前想去,但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的地方,地点杂乱无章,且毫无规划,林林总总去过草原和雪域,也见过荒漠和冰川。
凌远戏称他是假借采风的名义,实则环游世界,他只笑了笑,没有反驳。
宁策不是喜欢回忆过去的人,过去发生的事,在他这里三两句就带过了,而且平铺直叙,毫无起伏。
秦奂听完后,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你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宁策想了想:“没有吧。”
“我只是跟自己和解了。”他倚靠在沙发上,神色平静道,“意义这个东西,太空泛抽象了,哪有永恒不衰减的爱和兴趣。”
“如果创作还能带给我自我满足和获得感,就没必要去深究它的意义。”
【作者有话说】
小秦逗猫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