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33)
连每周只跟他一起练两节课琴的苏沁晗都发现他爱抹护手霜,吸着鼻子在空气里嗅啊嗅,揶揄道:“天啦,世界上怎么会有比我还精致的男生呀。”
于是当蒋楼随手拿起玫瑰味的那支,黎棠下意识从他手里抽走,换成马鞭草味的给他:“用这个吧。”
蒋楼眉梢微挑:“为什么?”
没以为会被追问原因,黎棠咬了下嘴唇:“会被发现……班上只有我爱用这个味道。”
“发现又怎么样?”蒋楼转过脸,看着黎棠,“你不敢让他们知道吗?”
黎棠愣了一下:“……怎么可以让他们知道?”
早恋已经是足以让学生生涯天翻地覆的“罪名”,何况还是两个男生早恋。
蒋楼露出了然的神情,而后扯开嘴角,几无情绪地笑了一下。
一直到下午,黎棠都没能想明白这个笑的含义。
是笑我胆小,不如他坦荡吗?
还是说,因为发现了我弱点,所以觉得有趣?
黎棠有些害怕这样的蒋楼,却又饮鸩止渴般地为他的猜不透而着迷。
今天来蒋楼家,除了为了庆祝他冲进年级前十,还有另一个任务——打扫卫生。
虽然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蒋楼也未必不擅长家务,但黎棠不想自以为是地去揣测别人缺什么,然后施舍般地送过去,还为自己的慷慨沾沾自喜。好比“何不食肉糜”,是一种及其无知的傲慢。
他想为蒋楼做一些他目前能发现的,并且力所能及的事。
其实蒋楼家里不算脏,他一个人住,平时会自己洗衣刷碗,也没有抽烟喝酒等邋遢的不良嗜好。黎棠曾去过国际学校的男生宿舍,遍地的锅碗瓢盆,里面有凝固的火锅底汤,风干发硬的花卷包子,还有可以当武器用的臭袜子……
相比之下,蒋楼家简直干净得可以斩获整洁之家的殊荣。
可是黎棠还是找了个由头帮蒋楼一起收拾。眼看隆冬将至,蒋楼的床上还只有一条薄被,每次看到,黎棠都会替他打个寒颤。
叙城没有市政供暖,蒋楼家里也没安地暖空调之类的取暖设备,任是再抗冻,也难免咳嗽感冒。
要是发烧就更麻烦了,黎棠连水银温度计都不会用,完全没信心像蒋楼照顾自己一样把蒋楼照顾好。
于是扫着扫着,扫帚被丢到一边,黎棠撸起袖子开始套被子。
由于在家里从未干过这活儿,黎棠抱起最厚的那条棉花被囫囵往被套里一塞,人跟着钻进去,捯饬半天被子没理平,人却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蒋楼……”黎棠在被套里挥舞双手,抓瞎地喊,“救命……”
蒋楼只好放下手中的刷子,进到里屋,双手扯着被套,剥皮似的把黎棠从里面解救出来。
试过一次尝到甜头,晾晒的时候,黎棠如法炮制地把自己塞进床单的夹层之间,在里面小声喊:“蒋楼……你在哪里?”
半天没动静。
黎棠就急了,仓皇地掀了被单钻出来,“重见天日”的瞬间,入目的是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正看向他这边的蒋楼。
“是没听到吗?”黎棠松一口气,“还以为你回去了。”
蒋楼仍是不语。
阳光太烈,黎棠眯了下眼睛,并没有看见蒋楼眼神里,那隐藏在风平浪静之下的微微摇曳。
似被风吹动的烛火,晃一下便又安如磐石。
仿佛从未动摇过。
半下午,厚实的云层自西边飘过来,将太阳藏匿。
收回来的被子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暖香,黎棠很是喜欢,抱着闻了又闻,不肯撒手,同蒋楼打商量:“我们休息一下,过会儿继续学习。”
蒋楼视线放在题册上,不置可否地说:“你休息吧。”
黎棠便抱着被子,慢慢地闭上眼睛。
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黎棠以为自己清醒着,因此被扼住喉咙时的窒息,都那么真实。
他看不见是谁在勒他的脖子,只能感觉到那双手的力度,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随着吸入肺腑的空气变得稀薄,黎棠不停地挣扎,喊救命,然而是徒劳,他挣脱不开那双手,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醒来时,竟有种绝处逢生的庆幸。
黎棠猛吸几口气,抚住胸口心脏的位置,确认刚才只是鬼压床,才渐渐冷静。
手背揩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放下的时候,摸到了另一个人的手臂。
偏头看去,竟是蒋楼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躺了下来。床只有一米五,又被黎棠占去大半,导致蒋楼只能挨着床沿,蜷着肩膀,姿势几分憋屈。
黎棠忙往里靠了靠,让蒋楼的身体舒展开,又把压在自己身下的被子扯出来,轻轻地覆在他身上。
做完这些,黎棠才得空,细看蒋楼的睡颜。
他睡着的时候薄唇微抿,嘴角下落,虽然没有带笑,却有一种无害的平和。
像是暂时忘却了过往的痛苦,和当下的疲惫,在梦中卸下面具,露出原本的样子。
眉骨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看不出一丁点淤血痕迹。
黎棠的手伸上去,很轻地摩挲那块皮肤,心想,过去的十几年,你是怎样生活的?
受伤的时候,是不是只能自己对着镜子割开伤口,放出脓血。
所以才会那样习以为常,好像不会痛一样。
黎棠看得入神,没发现蒋楼已经醒来。
只注意到那长得不像话的睫毛颤动几下,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腕就被捉住了。
黎棠倒吸一口气,欲盖弥彰道:“我没有偷亲你。”
蒋楼睁开眼睛,用锐利到能把人看穿的视线注视他,研判他。
然后笑了一下:“是吗。”
看样子是不信。
黎棠解释道:“是的,你知道的,我怕静电。”
“哦,静电。”
“……”
黎棠百口莫辩,毕竟他的手确实在人家身上,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在耍流氓。
“不信就算了。”黎棠泄气地嘀咕,“只准你偷偷藏我的笔记本,不准我偷亲你,这是什么道理。”
所谓笔记本,说的是开学伊始,两人还是同桌时,蒋楼问黎棠借走的英语笔记。后来一个没还,一个忘记要,上面本来也没写几行字,黎棠干脆重新换一本笔记。
孰料这次“大扫除”,竟从蒋楼家里翻出了这尘封之物,顺带唤醒了那段并不久远的记忆。
被问到为什么不把笔记本还回来,蒋楼说:“不想还。”
理由是,“我只有一件你的东西。”
一句话让黎棠耳热到现在。因为实在很意外,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蒋楼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关注他了。
听完这番“抱怨”,蒋楼又笑:“谁让你那时候都不教我英语。”
“你也没问我啊。”黎棠不服,“这不是教了吗,还是上门服务呢。”
“没见过上门服务,却在学生家里睡觉的老师。”蒋楼说。
望一眼窗外昏沉的天色,黎老师赧道:“那现在继续。”
“好啊。”蒋楼说,“不过要按照我的方式来教。”
黎棠心里有愧,只得应下:“……行。”
好在蒋楼采用的方式算是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原始。
学龄前儿童学英语,都用过那种启蒙卡片,巴掌大的一张纸片上印有英文单词,和对应的彩色实物图。每当家长要检查孩子的学习情况,都会把卡片打乱,然后从中抽取一张,举在孩子面前问怎么读,怎么拼。
不同的是,他们手头没有卡片,所以只能换成实物。
蒋楼摸黎棠的头发,黎棠便读hair,摸脖子,他便读neck。
指尖与皮肤的触碰,令毛孔微张,血液升温,明明在昏暗的房间里,黎棠却有一种身处光天化日之下被扒光,放在实验室操作台上展览的羞耻。
那手自脖颈游走到锁骨,又顺着颈侧爬了上来,揉捏耳垂,轻抚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