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约(99)
很让人不愉快的回忆。
“这里的风景也没什么好看的。”沈绰道。
更别说日落,只能看到远处逶迤一片的昏黄,连夕阳的影子都难抓住。
“上次在这里,吓到你了,”裴廷约开口,“再跟你道个歉。”
“说了不想听这个。”沈绰站久了嫌累,也可能是看到面前的江水有心理阴影,脚软,索性蹲下了。
裴廷约转头看他,一只手轻插进他发间:“沈绰,你觉得那晚要是我真的把车开下去了,我们现在还能站这里说话吗?”
沈绰仰起头,逆着光的角度看不太清楚裴廷约此刻脸上的表情:“你觉得呢?”
“应该不太可能了,”裴廷约想了想说,“不过也没准,也可能运气好被人救了。”
“指望运气好被人救,不如指望自己正常点。”沈绰有点没好气。
裴廷约“嗯”了声,手指捋过他的发丝:“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过去?这里。”
沈绰一愣:“……这里?”
裴廷约也蹲下,望着前方江潮涌动:“我妈开车载我和我爸的尸体从这里冲下去,她死了,我侥幸被人救起来了。”
有那么一刻,沈绰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耳边回荡着滔滔江水声,让裴廷约的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那年我好像是九岁,不太记得了,被人捞起来后感染肺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然后成了孤儿,家里也没别的亲戚,本来该去孤儿院的,我自己不乐意,挂名在一个远方表姨那,之后就一直念寄宿学校。”
裴廷约轻飘飘地说着自己的往事,眼神无波,他换了个姿势,席地坐下了,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慢慢说:“车冲进水里等待死亡的过程确实没那么好受,沈绰,我舍得不你尝那个滋味,所以那夜真的就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为什么?”沈绰看着他,不是很理解,“我是说你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妈也是个疯子,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病得不轻,”裴廷约冷着眼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冲沈绰说,“这里有病。”
“……那你爸呢?”
“一个疯狂的赌徒,”裴廷约轻蔑道,“早年运气好,发达了,自我膨胀得厉害,拿着全副身家去赌,信了别人的鬼话,赔得血本无归,背了一屁股债,他倒是跳了楼一了百了了,留下的烂摊子没人能给他收拾。
“我妈说要死我们一家三口死一起,强行将我带上车,谁要跟他们死一起,两个神经病。”
沈绰怔然半晌,忽然想到在桥边遇到杨文斌老婆跳江的那晚,裴廷约冷声质问出的那句“你怎么不问问她想不想死”,原来那是裴廷约的感同身受。
明明对这样的行为深恶痛绝,情绪失控时,却又拿同样的事情“开玩笑”吓唬他。
说是玩笑,未必在某个瞬间不是真有那个念头,毕竟人的心理本来就是个很复杂的东西,更别说是裴廷约这样个性的人。
沈绰忽然有些难受,听着裴廷约在自己身边骂早就死去的父母“神经病”,他却尝到了心头翻涌起的涩意。
原来心疼一个人的滋味,是这样的。
“和你们主任有关是吗?”沈绰问。
裴廷约随便一点头:“他,还有赵志坤,赵志坤引诱我爸去赌,蒋志和利用非法手段设计让我爸背上巨额债务,被赵志坤吞了公司。”
“你想报复他们?”
“没兴趣,”裴廷约淡漠道,“我为什么要为了两个不负责任的神经病,搭上自己去报复他们?”
他是睚眦必报,但前提是,值得他去报的,他的父母,显然不值得。
“所以你接受了他的资助?”
“嗯,”裴廷约哂然,“欠了别人的人情以后不好还,拿他的我心安理得,不过也不是没条件的,一开始资助我的人其实是他老婆,大概是觉得他缺德事做太多,良心过不去,是后来我开始学法,他觉得我有用了,才把我留在了身边,我还得负责帮他解决一些麻烦。”
“……你之前说的,同样的事,”沈绰想到什么,问,“也是因为他?”
“你记得?”
裴廷约稍微意外,那夜沈绰为了章潼的事情逼问他,他说同样的事他从前也做过,在争吵中说出口的话,以为沈绰没听进去,没想到他还记得。
“记得,”沈绰讪道,“我又不像你,那么没有心。”
“我是吗?”
“不是吗?”沈绰坚持说,“我还是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后不要学你那个名义上的师父。”
裴廷约的目光停在他脸上,慢慢逡巡:“沈绰,你为什么觉得我在学他?”
“难道不是?”
“我没做过违法的事。”
“今天还砸了别人车玻璃,”沈绰一句话揭了他的底,“还有刚在医院,如果不是我进去,你想做什么?我不信你一点想法都没有。”
“有想法是有想法,可惜现在是法治社会,”裴廷约并不吝于承认,“我说的是,我没有以律师这个身份做过违法的事。
“蒋志和那一套一二十年前还有用,现在已经过时了,讨不到好的事我不会做。”
沈绰皱了皱眉:“所以你为什么要做律师?别用喜欢看别人拿钱求你那套打发我。”
“做律师挺好,”裴廷约的目光落回前方,停了半刻,说,“不做律师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没有人能凌驾在法律之上,但能把法律玩到炉火纯青也算是一种快感,挺有意思。”
“你这种想法太危险了,”沈绰提醒他,“你不要越界。”
“不会。”
以前没有,以后就更不会。
“现在你们主任不让你退伙,你打算怎么办?”沈绰担忧问。
裴廷约扬了扬眉:“那就大家一起不好过吧。”
“你……不要做太过了。”
“不会。”裴廷约依旧是这句。
“裴廷约,”沈绰迟疑问他,“你一直就这样吗?”
“一直?”裴廷约偏过头,“什么一直?”
沈绰其实想问,除了自己,还有没有别人在他这些灰暗记忆里占据过特殊位置,但又觉得过去了的事似乎不应该再计较。
犹豫间裴廷约已经重新站起来,垂头看着他:“还要蹲多久?”
沈绰回神也跟着起来,蹲了太久他有些腿麻,裴廷约伸手托了他一把:“站好。”
沈绰搭上他手臂,抬起眼,看着他问:“小学就成为孤儿,一直念寄宿学校的滋味,是不是挺难熬的?”
裴廷约却反问他:“你呢?高考前夕被赶出家门,滋味好熬吗?”
“我那时已经快成年了,你还是个小孩子。”沈绰说。
“习惯了,”裴廷约淡道,“我从幼儿园就开始寄宿,我妈担心我爸出轨,我爸走哪里她跟哪里,几乎没管过我,沈绰,你说我是个疯子,真正为爱成狂的人是什么样,你还没见识过。”
沈绰:“……你还挺像你妈的。”
“你觉得像?”
“没见得好多少。”
他之前以为裴廷约这个个性是后天养成的,——后天的原因当然有,父母不重视、家庭变故,但他或许天生,就是像他妈妈的。
“怕吗?”
沈绰想了想,他的确没底气能掰正裴廷约的个性,能让他有节制懂得自我约束就不错了。
人是自己选的,他好像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接受不了的包容就是。
“不怕,”沈绰转身先走,“天黑了,以后别来这里了,没什么好看的。”
裴廷约落后一步跟上去。
上车沈绰扣上安全带时忽然想到什么,推开扶手箱,拿出下午裴廷约用过的那枚破窗器:“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所以车上常备着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