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花(62)
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今天上午。
他在短暂思考后,给出了一个与标准答案相差甚远、又引人深思的含糊回答。
“抱歉。”
白砚初看着这位在林一眼中像大提琴一样的人,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他在音乐会上看到林一的那个眼神时就应该想到的。
那是林一第一次在上台时和他的步调不同步。
这局面实在尴尬,但墙脚挖都挖了,段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站在原地一时无言。
“你在教我怎么和林一相处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可笑?”白砚初低头笑了笑,“不过你还挺坦荡的,告诉他是我约的瞿老师。”
段喆闻言愣住。
白砚初似乎又说了点什么,但段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都没往心里去,白砚初很快注意到了他的走神,喊了一声“段大夫”。
“不要让他去网上看那些东西。”白砚初说,“我们在想办法处理了。”
段喆终于拉回了混乱的思绪。
“话是这么说,但你能忍住不看吗?”段喆问,“想知道别人怎么看自己,想知道有没有人支持自己,想反驳那些与事实不符的言论,对吗?”
白砚初没作声,默认了。
段喆说得很对。
人不可能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昨天下午,我在你隐退视频的一条热评里发了一条回复。”段喆的语气缓和了一点,“也没说什么,就说让大家理智一点,不要妄加揣测没有根据的事情,结果被扣了个共情……”他话音一顿,那个词他说不出口,直接跳了过去,“的帽子,挨了几百条的骂。”
段喆没有继续往下说,他直到此时此刻还觉得无比窝火。
他能保持清醒的自我认知,也知道不能陷入自证陷阱,但他最后还是把软件删了。
否则他根本忍不住,忍不住去看别人怎么回复自己,也忍不住去辩解与反驳。
但现实是——如果对方压根就不准备相信你,解释的话说得越多,只会给攻击者提供更多的攻击角度。
你根本无法预料哪一个平凡的用词会成为对方攻击你的把柄。
而林一仍处于郁期的巩固治疗中,本身就比普通人更容易受到负面评价的影响。
“我先走了,他还在车里等我。”段喆担心林一又去网上看那些有的没的,草率地结束了对话。
他拉开房门,又想起了什么,在门口停留了一下,转回头对白砚初说:“对了,瞿老师的事,不是我说的。”
*
段喆走出酒店正门,没在之前停车的位置看到出租车,但在那附近的一棵法国梧桐下看到了林一低头抽烟的背影。
段喆提着箱子小跑了几步,问他:“出租车呢?”
“你太磨蹭,我让司机先走了。”林一弹掉烟灰,说,“再打一辆吧。”
段喆朝四周看了看,又问:“干嘛摘口罩?”
林一觉得好笑,反问他:“不摘口罩怎么抽烟?”
段喆从他衣服口袋里翻出口罩给他戴上,又拿走他手里那半支烟,叼嘴里狠狠吸了一口。
“怎么这么久才下来。”林一打量着他不怎么愉快的脸色,明知故问似的,凑近他问,“碰到白砚初了?聊什么了?”
段喆又猛吸一口烟,红色火星在夜色里骤然亮起。
“让我猜猜……”林一幽幽道,“精神病人的护理要点?”
段喆吐出一大口缭绕烟雾,静静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林一是以什么方式知道的瞿景荣的事,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林一知道的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
他在短暂思考后,给出了一个含混其词、但符合实情的回答。
“宣示主权。”
口罩之上的那双清秀眉眼先是一愣,然后微微弯起。
林一抬头望向头顶的法桐,轻轻“嘁”了一声:“无聊。”
第124章
第二天中午,飞机在北京大兴机场平稳降落。
段喆其实想陪林一在川蜀之地多玩几天,奈何现实骨感,他只请到了周一周二两天假,对此,林一大方地表示:“治病救人可不能耽误。”
两人走出机场到达大厅,久违地沐浴在了北方冬季的明媚日光里。
他们没有直接回林一家,第一站先去了眼镜店,第二站去了段喆家。
林一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看段喆把衣服逐件收进旅行包,在他身后说着阴阳怪气的风凉话:“搬来搬去的,不嫌累吗?”
段喆无力反驳。
老实说,确实挺累的。
如果算上这一趟,他这旅行包已经是第四次进林一家门了。
他没有接话,但林一还在慢悠悠地往下说:“尽做些多余的事。”
段喆手里的衬衫都被攥皱了。
他承认,这段时间自己确实做了一些无意义的蠢事。
段大夫咬碎牙往肚里咽,林一没能体会到吐槽的乐趣,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溜溜达达地走出了卧室。
等段喆提着旅行包出来的时候,发现林一正蹲在CD机前,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段喆把包放在原地,惴惴不安地向他走近。
他有点心虚,还有点忐忑。
那台机器里正放着一盘危险程度不亚于超级炸弹的CD光盘。
“收拾好了?”林一问他。
段喆低声应了一句:“嗯。”
“拉我一把。”林一朝他伸出手,说,“腿麻了。”
段喆握住他的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拽,林一倒很配合,直接被拽进了怀里。
时光在这个安静的拥抱中变得异常缓慢。
半晌,段喆才打破这份宁静,问林一:“腿还麻吗?”
林一点点头,说“麻”。
段喆说:“那再抱会儿。”
林一笑出声,推开了这个肉麻的拥抱:“收拾完就走吧,我肚子饿了。”
段喆没动,也没说话,摆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一在飞机上只喝了半杯白水,这会儿是真的饿了,不耐烦地皱起眉:“有话直说。”
“你……”段喆谨慎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林一再次在CD机前蹲下,把里面的那张光盘取了出来。
纯白色封面上用黑体印了三个加粗的黑字:程清露。
“算不上认识。”他低头看着那张CD,沉默了几秒才开口,“不过,我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
段喆呆了很久才完全领会林一的意思。
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那场音乐会……你也在?”
林一没有否认。
他抬头看向段喆,把手里的CD递给他:“虽然我去晚了,但你来得很及时。两次都很及时。”
这句话非常简短,信息量却很大,段喆看着他半天都没吐出一个字。
林一站起身,抓起他的左手,把CD塞进了他手里。
他曾想过,如果那一天他在程清露离开时注意到一丝一毫的异常,也许就能及时阻止一场悲剧的发生。
但他没有。
“她大概真的很想看我拉大提琴。”林一垂下眼,挤出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来,“才会把你带到我身边。”
段喆从CD架上找到这张光盘的盒子,装好,又放回到架子上,将脸埋在林一颈间,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我其实……挺脆弱的。”他深吸一口气,呼气时气息有一点颤抖,“程清露过世的时候,我质疑了自己很久。”
不仅仅是质疑,他逃跑了。
他逃离了精神科,又逃离了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直到认为自己彻底“痊愈”,才敢重新回来面对一切。
但与林一一同被困在山里的时候,他竟然比林一还要更早选择放弃。
不是他救了林一,而是林一的求生欲救了他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