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花(22)
服务生再次走近,给他们上了肉酱面和两杯精酿啤酒。
纪春山把其中一杯啤酒推到段喆面前:“你和林一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其实想问得更直接一点,但实在问不出口。不论是高中同窗那两个月对段喆的了解,还是段喆回国后他们断断续续的私交来往,都无法支持他脑海中那个邪门的猜测。
段喆双手交握住啤酒杯,拇指滑过杯壁上的冷凝水雾。
“音乐会那晚,他的状态不太好。”他在纪春山压迫性的注视中放低了一点声音,“我安慰了他。”
纪春山放下筷子,干笑了一声:“什么叫安慰了他?”
段喆垂眼看着自己无意识中在酒杯上画出的图案,坦白道:“我们睡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这四个字像一道响雷,划破了窗外如墨的夜色,也颠覆了与段喆相识十余年来纪春山对他建立的全部认知。
良久,纪春山才回过神,但大脑已经被茫然、震惊与愤怒碾压成了一片废墟:“你这和趁人之危有什么区别?”他抬手抓了一把头发,语无伦次地问,“你喜欢男的?你是想和他在一起还是……”
段喆再次躲闪开视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纪春山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愣了几秒,气到极致反而笑出声来:“段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已经被白砚初害得够惨了,你……”
他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我真的没看出来你是这种人,你让我……刮目相看。”
段喆没有反驳。
他一次都没有主动复盘过平安夜发生的一切,那晚的绝大多数抉择都是他头脑混乱时的产物。
他的内心深处早已被恐惧盘踞,害怕梳理出其他更理智、更完美的解决方案。
“他现在需要我。”段喆转过脸,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低声说,“等他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自己离开。”
他语气淡定,纪春山也冷静了一点:“你如果不喜欢他,就别去招惹他,你这样只会让他受到二次伤害。”
段喆闻言回过头。
他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对沈槐序说过类似的话。
没想到时过境迁,这句劝辞竟然被丢回到了他的头上。
“你多虑了。”段喆笑了笑,“我伤害不到他。”
一边是亲兄弟一般的重要存在,另一边是帮助过他和沈槐序无数次的挚友,纪春山只当他是鬼迷心窍,尽可能耐心地劝:“你是和人的内心打交道的,你问问自己,感情上的事是能用逻辑去推演预测的吗?”
段喆承认,确实不能。
不然他也不会在昨晚过后,情不自禁地抵触林一身体上的亲密。
“放心吧。”段喆闭上眼,向后靠上椅背,仰头呼出一口长气,“他看我的时候,看到的是别人。”
林一在无意识的深度睡眠里偶尔会冒出几句呓语。
段喆听到过不止一次白砚初的名字。
不仅是睡眠里。
昨晚林一沉溺于快感而神智涣散的时候,他嘴里喊出来的,依旧是白砚初。
段喆收起思绪,重新坐直身体,语气也回归镇定:“你如果想让我快点离开他,就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第44章
快九点的时候,纪春山从座位上起身,与段喆道别。
“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明早还得赶飞机。”他将手放在段喆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我建议你再慎重考虑考虑,当局者迷,你现在脑子根本不清醒,不要等事态无法挽回后再后悔。”
桌面上摆着两排空酒杯,一盘肉酱面只被动过寥寥几筷子。
段喆低声应了句“嗯”,冲他摆摆手,在手机上叫了个代驾。
*
后车窗玻璃降下一点,段喆按下暂停键,掐断了音乐会的演奏视频,将头靠在车窗上。
冷风倒灌入车内,吹散了酒气,也吹得他额头剧痛。
一场完美的演出应当是听觉与视觉的双重享受,卓云的演奏便是如此。
她略施薄妆,气质清雅,墨发如瀑,着一身孔雀蓝纱裙,美得像是从画中出走的人。
原来林一的长相是随了母亲。
林一的童年旧事其实并不需要他人来复述。
虽然已经时隔二十多年,但互联网的记忆比人还要可靠,网络上仍保留着大量卓云与林旭平的八卦报道。
原本是一段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浪漫情事,男方却婚内出轨同性,女方又被曝出患有精神疾病,爆炸程度可想而知。那时候公众尚未建立起隐私保护意识,铺天盖地的照片中除了处在漩涡中心的三位当事人,还有仍在读小学的林深和林一。
直到卓云辞去乐团大提琴首席的职务,林旭平也从大众视野里淡出,这场出轨丑闻的舆论狂欢才终于告一段落。
只可惜,蝴蝶已经扇动翅膀,一场山呼海啸、毁天灭地的龙卷风平地而起。
父亲出轨,母亲自尽,确诊遗传病,又因手伤而与梦想失之交臂。
发生在林一身上的每一件悲剧,单独落在任何一人头上,都可能造成难以想象的打击。
相比之下,一段坎坷且未能善终的恋情反而显得无足挂齿了。
林一能在大多数时间里保持情绪稳定,并且拥有较为健康的社会关系……
段喆的脑海里涌现出四个字,匪夷所思。
而自己竟妄图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扮演一个“拯救者”的角色。
段喆无声地笑了笑,换了另外四个字,不自量力。
代驾把车停入车位,段喆结过账,又道了谢,晃晃悠悠地溜达回了自己家。
他在黑暗里踹掉鞋,一头栽进客厅的沙发里,在朦胧的酒意中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酒已经醒了大半。
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抬起手臂看了眼手表。
手表上没有新提醒。
时间已经越过十二点,新的一年静悄悄地来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了手表的应用程序。
距他离开林一家已经过去三轮三个小时,没有获取到来自另一块手表的任何健康数据。
他把手表摘掉,跟手机一起丢在沙发上,进浴室冲了个澡,在临睡前习惯性地打开了音乐软件。
徒花在12点31分发表了一条新动态。
“男朋友带我来看了一场跨年烟花。
时序交替定格在摩天轮与烟花同框的浪漫一刻。
祝各位,新年快乐。”
下面配了一张图,红色摩天轮占据了半幅画面,几朵烟花正在漆黑夜空中热烈绽放。
段喆在屏幕上敲动几下手指,罕见地和其他人一样评论了条“新年快乐”。
他百无聊赖地刷了几下评论墙,刚准备退出软件,突然弹出一条新提醒。
徒花回复了。
自平安夜之后,这是徒花第一次回复他的评论。
这条回复没什么新意,和回复其他人的一样——“新年快乐。”
但不一样的是,这条后面多出了一个笑脸的emoji表情。
段喆定定地望着那条回复,在沙发上静坐了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发,按灭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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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花的这条动态我发在了微博上。
第45章
林一跨入十五岁的那个新年之夜,林深和白砚初带他去了一趟游乐园。
摩天轮以每秒约0.25米的速度匀速旋转,拥挤的人群聚集在摩天轮脚下,齐声高喊着跨年倒计时。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一句异口同声的“新年快乐”自人群中爆发,第一支烟花也随之腾空而起,在夜幕中炸成一片流光溢彩,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奔放,热烈,绚烂,倾尽生命绽放,又化作瀑布般的星光徐徐坠落。
夜空亮若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硫磺味道。
这是林一记忆里最后一个快乐的跨年夜,半个月后的一场变故,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