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度低音(3)
白朗点了点头。
他隐约记得,Bruno是E团音乐总监的名字。他先前一直就任于柏林爱乐,年初合约到期,便自己着手在维也纳建起了E团。
看祁斯年的态度,应当与他关系不错。
“老师说,我的水平,还没到可以游刃有余诠释马勒的地步。商演的马勒五对我来说可能有点早。”说到专业,白朗有些忐忑不安地看向祁斯年,“首席,你怕我达不到伯恩斯坦指挥的要求,给您添麻烦。”
祁斯年低头笑了笑,突然开了句玩笑:“到底是我让你这么紧张,还是伯恩斯坦让你这么紧张?总不能是马勒让你紧张吧?”
“……”
白朗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总不能说,马勒这位著名的“累死大提琴”作曲家,正是自己求学道路上永远的绊脚石、拦路虎,以及伏地魔吧?
还真是马勒让我紧张得成日成夜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无穷无尽的变音。
祁斯年还是笑,优雅而温和,带着些逗弄孩子似的愉悦:“我记得《Gramophone》曾经写过你:‘演奏风格浪漫灵动而不乏扎实的技巧,是茱莉亚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我很少见这本杂志给予演奏家这样的评价,你应该多一些自信。”
闻言,白朗猛地抬起视线。
《Gramophone》是写过他,但那只是一篇针对茱莉亚学院的报道,罗列了好几个古典音乐专业的演奏者。他的部分仅仅占了两个自然段,位置也排在很后面。
白朗笑了,神情里有不加掩饰的欣喜:“首席,两年前的内页……你居然记得。我也记得那期,因为封面是你的照片,团里的女生几乎人手一本。”
他笑起来的时候,右侧脸颊会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与白种人相比,这张脸的线条过于柔和,甚至显得幼态,在盛夏的阳光下有一种学生般的单纯感。
“是吗?”祁斯年的视线落在酒窝上,像是觉得有趣,声音也是放松的,“都是中国人,照片看过去很容易记住,何况你还这么优秀。”
白朗的脸因为夏日的温度和内心的雀跃变成了绯红的颜色,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想到祁斯年会是个如此随和的人。
“我会努力的,”白朗笑着说,“谢谢你,首席。”
*
温热的水从头顶洒下,热气蒸出腾腾白雾,音乐声在小小的淋浴间内回荡,完全掩盖了水流的声音。
白朗回头,除雾镜里清晰地倒映出他赤裸的身影——身高在亚洲人里已经算高的,在欧美只能算普普通通。身材匀称,皮肤不错,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长相比较贴合国内流行的审美,在崇尚力量和肌肉的西方则显得过于瘦弱了些。
而祁斯年出生在瑞士,成长于柏林,理应不会喜欢这种不起眼的模样。
白朗怔怔地盯了会儿,等着一曲终了,下一段旋律响起,是应景的《蓝色多瑙河》。
但是……首席平时每天照镜子,也该对皮相这种东西免疫了吧。
个子高身材好就算了,眼睛鼻梁嘴唇下颚和脖子都长得如此完美,明明是黄种人的长相,却比很多白种人都更适合放进欧洲宫廷名画中去。
那是一种独属于祁斯年的气质。
所以跟祁斯年合作过的指挥都很喜欢第一个点他谢幕——水准高超无可挑剔,颜值又如此赏心悦目,即便是一贯挑剔的古典音乐圈也对他格外偏爱。
白朗洗去了一身疲惫,把自己扔进柔软的大床里。
横跨了大半个地球的时差,一路上奔波转机,其实他早就累了。
床头柜上亮着盏橙色的氛围灯,灯下的香薰散发出满室馥郁,是极具欧洲风情的青柠罗勒香。
大提琴静静靠在一旁——那是如今的白朗身上唯一的家当了。
大提琴……
啊,对了。
差点眯过去的白朗一个激灵醒过神,揉了揉眼睛爬起来,下床打开琴盒,从隔层里取出一张CD来。
这张碟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封面的图案都已经被磨得不像样子。
它一贯被白朗随身带在身边,如今也是阴差阳错之下唯一的安慰了。
白朗把它放进床头的CD机里,音乐声很快传了出来——正是早些年祁斯年还在柏林求学的时候灌录的一张小提琴组曲。音质损得很,但还是能听得出演奏者运弓利落老练,揉弦自然悦耳,音准精细到能化为一道饱含情感的女声,在耳边低吟浅唱,直直击中心脏。
3/4中慢板引领意识,鼻端是青柠罗勒的气味,浸润白朗的每一条神经,他的呼吸逐渐悠长,坠入了那个熟悉的梦境。
北美的阳光、流淌的音符,以及逆着光的英俊男人。
……
Woher sind wir geboren
Aus Lieb.
Wie w?ren wir verloren
Ohn Lieb.
Was hilft uns überwinden?
Die Lieb
.……
“真情就在那儿苏醒,在多瑙河旁。
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
……
作者有话说:
注:
[1]《Gramophone》:权威古典乐杂志。
[2]章节末的德文是歌德的诗,赞颂爱情的。
[3]“真情就在那儿苏醒,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这句出自奥地利诗人卡尔·贝克的诗,大名鼎鼎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就取自这首诗。
*
作者业余学音乐(非常业余),对古典乐仅仅有一丢丢爱好,完全不深,赏析能力很差,学的也不是小提琴or大提琴,如果出现常识性错误欢迎指出,我一定会学习和修改的!
第4章 【4】恰空
“阿嚏——”
白朗拼命捂住鼻子,小声地打了个喷嚏。
梦境太过美丽,现实太过骨感。昨晚他被子都没来得及盖上就睡了过去,今早起来不出意外感冒了。
他用纸巾捂着鼻子,尴尬地小声致歉,换来了周围人善意的笑容。
一旁的第一中提琴等着无聊,干脆凑过去跟他聊天:“维也纳的昼夜温差大,对吧?刚开始我也很不习惯。”
白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说:“是啊。”
中提看起来也并不是真的想跟他闲聊,只是两三百人干等着也没意思,自说自话地开始絮絮叨叨:“听说你是茱莉亚毕业的?真好啊……我当年也想考茱莉亚,排得上号的viola演奏家本来就不多,茱莉亚占了好几个……啊,真想见见特尔提斯先生啊……可惜茱莉亚的招生曲目也太过分了,我怀疑你们茱莉亚对viola有歧视。”
白朗:“……”
白朗的身后,第四大提放下手里的琴弓,笑着说:“曲目不含solo就算歧视viola?”
中提:“不让solo还不算歧视吗?你们高贵的cello怎么可能懂我们鄙视链底端的痛。”
正说着,祁斯年从外面走进来,边走边跟E团的几个运营讨论着什么。
他今天穿着上下一致的黑色西装,显得身形无比颀长,如同行走的聚光灯一样吸引了全部的视线,周遭闲谈的声音显然都停顿了一下,才又稀稀拉拉响起。
中提叹了口气,继续絮絮叨叨:“哎……还是violin好啊,小时候我也是violin,一时想不开转了viola。我们viola没人权啊……”
白朗好奇了:“怎么,维也纳也鄙视viola?”
中提抬头看他,眼神犀利:“你看,我就知道,北美果然看不起viola吧?”
白朗:“……”
“Bai,你别听他瞎扯。”第四大提笑着说,“我发誓,全世界没有人比他更热爱viola。他就是嘴上说说罢了。”
白朗也笑了,他的视线自然而然跟着祁斯年走,看见他和运营说了些什么,又回到了自己的首席位置上。
第一小提琴的位置在大提琴声部的对面,隔着指挥台,两人坐得不近不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朗总觉得祁斯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仿佛有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