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眼(43)
今天附近的一个老年活动中心似乎办了什么活动,到了中午,一群穿着演出服的中老年人涌入秀水街吃午饭,每家小店的生意都很好,严栩的饺子馆自然也不例外。
一直忙到下午一点半左右,他才得空吃了几只干捞饺字当做午饭。虽然食客走光了,但他也没能歇着。一水槽的碗没洗、饺子皮没擀、上午准备的馅儿也用光了,得马上着手为晚上做准备。
卷着袖子忙碌到三点,严栩擀好皮拌好馅儿,正在包饺子,围裙兜里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起来。
这种急迫的嗡鸣就像当空抽来的一鞭子,抽得人心肝猛地一颤。
严栩对这种感觉实在太熟悉了,明明每通电话都是同样的震动频率,但他就是能敏锐地察觉这通电话的与众不同。是以,当他拿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号码时,丝毫都不觉得惊讶。
擦擦手摁了接听键,他将手机贴在耳边:“妈,有事吗?”
“小栩,”陆秋英的嗓音是罕有的温和,“你在忙吗?”
严栩无意识地将饺子皮捏在手里,答:“嗯,在忙。”
“忙也要好好吃饭,”陆秋英生疏地表达了关心,而后急切地直抒胸臆,“晚上回家吃顿饭吧,我让阿铖去接你。”
生日那天的难堪仍旧像一根利刺一样戳在心口,严栩疼得蹙眉,将揉成一团的饺子皮攥进掌心,回答:“不了,今天很忙,走不开。”
陆秋英顿了一下,似是没料到会被拒绝,但很快又说:“那你哪天有时间?妈都在家,哪天都可以。”她难得的有耐心,不仅没有不耐烦,语气还愈发柔和。
严栩平静地回答:“最近都很忙。”
长久的静默之后,陆秋英干笑两声,说:“那就等你有空再说。”
额头的青筋直跳,严栩并没有因为在这通电话里稍居上风而体会到快感,反而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般堵得慌。他没应陆秋英的话,沉默地挂了电话,正想把手机放回兜里,余光瞥见有两条未接来电提醒。
他立刻戳开,是池烨中午打来的,看时间应该是刚下班,但那时他特别忙,没听到电话响。
虽然没能接到,但这两通电话就像一阵风,轻轻地吹走了内心的窒闷。严栩立刻回拨,可惜没人接,池烨此刻应当正在忙,工地上既危险又累,他担心让池烨分心,于是没再打。
严栩深知他妈不会突然打通电话过来只让他去吃饭,且语气还那么温和,说的难听点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因此他也知道“那就等你有空再说”并非虚言,只是他没想到他妈这么快就又找上了他。
晚上八点钟,店里没人,严栩在擦桌子,心里琢磨着厨房先不收拾了,擦完桌子就关店门——他打算去工地一趟。
桌子没擦完,在听到脚步声的同时,一声熟悉的“小栩”也在耳畔荡开。
严栩回头,看到陆秋英站在“欢迎光临”的红色地垫上,右手拢着耳后并不存在的头发。
“还在忙吗?”陆秋英打破沉默,脸上挂着不太自在的笑容。
严栩收起脸上的错愕,继续擦桌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铖说你这个点才能闲下来,我过来看看你。”
严栩咬了咬舌尖,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抹布丢在桌上,说:“坐吧。”他自己则先坐了下来。
陆秋英双手抓着手中小巧的黑色卡包,坐在对面。
严栩垂眼,在桌子底下揉捏自己的手指甲,故意不直视对面,也不主动开口。
默然良久,陆秋英终于按捺不住,率先开口:“妈过来是想找你商量点事。”
严栩抬头,在他妈脸上看到了极为陌生的复杂表情——拘谨中夹杂着一丝厌烦。他也很厌烦,厌烦自己又习惯性地通过表情去揣摩对方心中所想,然后下意识反思自己。
于是便又垂下眼,问道:“什么事?”
陆秋英的身体忍不住前倾了一些,语调也跟着上扬:“严栢跟秀秀决定今年国庆结婚,他前两年投资失败,把原先买那套房子给卖掉还债的事你也知道,这两年情况虽然有些好转,但秀秀想买别墅,对他来说还是有点为难,我跟你方叔叔帮助了一些,但现在还是差那么一点,所以想先问你借一笔钱。”
遮挡在睫毛下的瞳孔不禁收缩,即便早已预料到他妈此行的目的,严栩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他不禁回忆起去年年中,他妈第一次踏进这家店的那一幕。那天他妈怒气冲冲地进门,当着众多食客的面,将捆着扎钞纸的五叠红色纸钞扔在了空餐桌上,而后一言不发地扭头而去。
那天他妈是来还钱的。
在此之前严栢的公司遇到资金周转问题,所以他妈问他借钱的时,他毫不迟疑地便借了。他借出去的时候并没有要求什么时候还,但他妈信誓旦旦地说等严栢资金周转过来,最多半年就能还清,他便信了。
此后,过了一年多,再无人提及这笔钱。
去年他有了买房的念头,只得硬着头皮去问他妈,严栢大概什么时候能还钱。他妈当时脸色阴沉,只说“你先等着”,几天之后便有了还钱那一幕。
这也是去年后半年,他和那边断了联系的原因。他在心里美化了这段回忆,将他定义为争吵,但其实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有了前车之鉴,再加上他妈亲自登门的举动,以及罕见的软语温言,他很难猜不到他妈想干嘛。他只是没想到他妈竟然这么急切,为了严栢的一套婚房,竟然连夜上门来借钱。
被过度蹂躏的指甲泛着粉红的色泽,严栩抬头,表情沉静:“铖哥呢,他不肯借?”
陆秋英面露为难:“他跟严栢毕竟不是亲兄弟,怕你方叔叔介怀,我没跟他提这事,再说了,他也老大不小该成家立业了。”
“啊,是这样——”严栩喃喃自语,缓慢地挺起腰,“要借多少?”
此时,陆秋英终于察觉出严栩的异常,但话已经到了嘴边,她迟疑了一瞬,回答:“二十万就够了。”
“可以,”严栩点头,“但是有三个条件。第一,要写借条,第二,一年后必须还清,第三,按照银行贷款利率给我算利息。”
陆秋英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有种被戏耍了的感觉,她涨红了脸,嗓子尖利起来:“严栢是你亲哥哥,你跟亲兄弟还算计这么多?”
“亲兄弟?”严栩嗤笑一声,“你也知道我跟严栢是亲兄弟?既然我跟他是亲兄弟,为什么他每年都能过生日,而我不能?为什么他总有新衣服,而我只能穿他的旧衣服?为什么他高考那年你每天早、晚去学校给他送营养餐,而我的家长会你却都不愿意来?为什么在你眼里,只有他是你的儿子,只有他能享受你的疼爱,而我不能?你知道我人生中第一笔工资拿来干嘛了吗,我偷偷取了你的头发,拿这笔钱去做了亲子鉴定!我多希望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这样我就至少可以为你的所有冷漠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陆秋英惊颤了下,僵着半边身子无法动弹,她从没在这个小儿子脸上看到过这种憎恶的表情,下意识地否认:“不,不是……”
严栩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纠缠过去的种种,一切就到这里结束吧。他闭了闭眼,沉声道:“我已经不奢求从你身上得到爱,但你……但你无论如何也不该为了你另一个儿子来利用我。妈,我们大概是缺少母子缘分,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就当没有生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