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小子(33)
他那辆小电驴每次看都感觉快散架了,陈林虎老觉得它随时都可能寿终正寝在半道,但张训没给陈林虎拒绝的时间,说完又回了书吧。
陈林虎在树下的一排自行车电动车里找到张训那辆老骥伏枥的小电驴,站在旁边等了没几分钟,张训就已经拿掉工作围裙,手里提着两个袋子走出来。
“奶茶跟面包,一袋我的,一袋你拿回去,”张训把袋子放到小电驴的前车筐里,“哎,陈大爷喝咖啡吗?武月听岔了,多做了份儿美式。”
“喝吧,”陈林虎说,“反正我看他喝中药的时候也没皱眉。”
张训被他这对比方式逗乐了,边笑边跨上电动车,扭头拍拍后座:“专座,你这点儿挤公交可没这待遇,得站一路。”
一回生二回熟,陈林虎再挤上张训的破车时已经有了经验,什么时候伸腿保持平衡什么时候收紧胳膊稳住自己,做的有条不紊。
小电驴穿梭在夜幕中,混入车流,灵活地躲避晚上偷摸拉到非机动车道上卖水果蔬菜的小摊,和时不时就会出现破损的小城斑驳的地面。
张训宽松的衣服被吹鼓,衣摆时不时扫过陈林虎的脸,他按下去又浮起来,跟初秋夜里的风一道去扑陈林虎的嘴唇和下颌。
“你那帮室友说什么没?”张训的声音夹在风里传来。
“说了吧,”陈林虎回答,“没记住。”
张训略有无奈:“我知道你看今儿那事儿不顺眼,但你好歹装个瞎,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
“沉得住气就没有看不顺眼的事儿,”陈林虎觉得自己向张训证明自己已经脱离丁宇乐那个范畴的想法遭到了无情打压,不耐烦地把又往自己下巴上扫的衣摆挥开,“没你那份儿圆滑。”
“误会了吧,我又没想训你,”张训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误会了,“我就觉得你这样到处结梁子的脾气,迟早得栽跟头。”
陈林虎想起老陈头那句“你摔地上都得说自己是自愿啃泥”,淡淡“嗯”了下:“栽就栽。”
是真的犟啊。张训心想,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位是随便放个墙他都敢往上头撞。
“栽着栽着你可能就圆了,”张训还没忘了陈林虎挤兑他圆滑这茬,哼笑道,“谁打娘胎里爬出来就是圆的啊,大家都各长个的形状,摔多了就统一了,从方的变成圆的了。”
陈林虎拿出自己的理论:“也有摔多了干脆就趴着不动的,既不用变圆,也避免再摔。”
张训骑着车愣了愣,觉得自己都快掉进陈林虎的思维陷阱了。
“我圆不了,”陈林虎又说,“我落地就是正方形的,四条边都笔直,弯不了。”
他的声音在逐渐沉下的夜幕里跟星星一道升起,张训忍不住大笑。
陈林虎不知道他笑什么,也不想再继续什么方的圆的无意义的话题,隔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张训,那你刚才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张训不明所以。
陈林虎说:“听见那傻逼道歉。”
张训觉得小电驴好像轻快的厉害,周围后退的万家灯火成了穿梭宇宙时拉长的光条,这条已经走熟了的路仿佛变为爱丽丝钻进兔子洞后的长长的却又带人前往奇幻之地的过道,飞驰其间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谢了,”张训背过手去,拍了拍陈林虎曲起的膝盖,“帮我出气。”
“你气儿顺了?”陈林虎问。
张训直乐:“顺了,这回真顺了,我得承认有时候还是得大力出大气。”
他们穿过绿灯亮起的人行道,穿梭在广场舞和小孩儿尖叫的杂音里。
张训听见陈林虎说:“嗯,那我气儿也顺了。”
事实证明,还得是文化的板儿砖、知识的铁棍和不讲理的拳头才能帮人通气儿。
当然,对这会儿的陈林虎来说,张训的服软也行。
第17章
陈林虎回家什么也没拿,就带了个速写本和两根铅笔,都扔在张训小电驴的车篓里,连军训时穿的迷彩裤都没换,风风火火回了文化宫家属院。
老陈头没料到陈林虎这个时间回来,正跟家属院的老几位坐在理发店门口的路灯地下唠嗑,主要是针对邻居廖大爷本周下跳棋的战绩发表一些看法。
七八点正是这帮老年人晚间发布会的时间段,各自端着泡了各式茶叶的保温杯,拿卫生纸垫上两把炒花生米,老陈头的光头在晚上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唾沫星子溅出去二三十厘米。
“赢两盘就跑这像话吗,”老陈头正讲到激动的地方,“赢了就回家,有什么好回的,你儿子那么老大了还用你回去盯着?我孙子那么好看我也没说天天拴裤腰带上看着啊,哎对了,我跟你说了没,我孙子有一米八三,好家伙,我寻思这也算半个巨人了吧,哎你知道吗,我孙子画的那叫什么……什么插画还是什么的,神了,真的,你别回你家了,你下回来我家看吧,哎你知道吗……”
廖大爷跟老陈头住了几十年的对门,总是在想按老陈头这个说话频率,嘴皮子怎么还没给磨破,难道真是铁打的吗?
张训跟陈林□□着小电驴到场时正听到老陈头慷慨激昂的吹嘘,廖大爷皱着眉缩着手不吭声,主要是因为脑梗影响了语言系统,说话也说不清,只能靠目光一遍遍刺杀老陈头。
“赶紧下车吧半个巨人,”张训说,“你爷再吹下去,廖大爷今天晚上就得被120拉走。”
陈林虎屁股都还没来得及从后座挪开,赶紧先喊了声:“爷。”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老陈头见着自己正尬吹的主角登场,也是一惊,“哟?头发剪了?这刘海儿自己拿刮胡刀给剃的吧,是够磕碜,幸好长得一表人才,不然走过来我都不敢认。哎呀张老师,你怎么又驮虎子回来啦?”
“顺路。”张训笑道。
旁边廖大爷听他这嘴跟机关|枪似的又开始扫射,看向陈林虎的目光中含有千言万语。
平时廖大爷说话不太方便,时不时会用纸笔写字儿跟他儿子嘱咐事儿,这会儿儿子不在,廖大爷一门心思地看着陈林虎。
陈林虎看懂他的诉求,从车篓里拿自己的速写本翻到空白页,又连着铅笔一起递给廖大爷。
只见对方哆哆嗦嗦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写完对着老陈头举起来,上书:闭上你的狗嘴!
最后那个感叹号还加粗了一遍。
骂完老陈头,廖大爷心满意足地又合上速写本还给老陈头他孙子,并且亲切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嘉奖。
张训看着陈林虎捏着速写本尴尬地站在他爷和廖大爷之间,周围的老头老太太们乐得拍腿大笑,还你一把我一把的搓搓陈林虎。
和张训融入这个老家属院的方式不同,陈林虎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到了老年人们的热切欢迎,虽然这个欢迎他自己可能并不怎么想要。
“你咋骂人呢?!”老陈头觉得文化人干不出来这事儿,“明天我再好好批评教育你,老廖,年纪大了思想可不能退步啊。”继而朝陈林虎和张训一挥手,“走,孙贼们,回家。”
张训心想,您就差骂我脸上了。
“走啊,”陈林虎似笑非笑地回头,“没听着喊咱俩吗。”
他头发剃短了,在理发店白炽灯的光影下勾出一圈硬硬的刺边儿,嘴角翘起一个有点儿痞子的弧度。
张训认命地推着小电驴跟他一起走:“你也没讨着好,幸灾乐祸个什么劲儿。”
陈林虎一想也是,顿时兴趣缺缺,两位孙子低着头跟在老陈头身后灰溜溜地钻进三号楼的小道。
“都吃了没?”老陈头问,“中午还有剩菜,饿了能热热。”
见两人纷纷表示吃过了,还把张训从书吧拿回来的面包上交一半,老陈头对张老师这种在工作岗位上连吃带拿的行为表示了鄙夷,但笑纳了这份儿贿赂。
“刚好,我还正要完成你爸下达的任务,”老陈头拿着面包絮絮叨叨,“他让我旁敲侧击地问问你的私生活,有没有惹事,又刮谁大耳帖子了没,最关键是谈没谈恋爱,说你搞不好又因为什么什么破事儿给自己脸上多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