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真军(44)
沈戈等在外面,叫其他人搭手,一起将王序抬了出来。
医生立刻来给王序做检查,看医生的紧张模样和王序虚弱的表情就知道,他的状况比凌笳乐刚才糟糕多了。
医生训练有素地给王序做检查,松了口气:“已经有低温性昏迷的先兆了,幸好出来得及时,要不然可危险了。”
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允许他这样做?
“要去医院吗?”沈戈压着火气问道。
王序已经清醒过来,自己摇了摇头,医生也说:“不用,暖和过来就好了,幸好出来得早。”
沈戈在心里冷笑, 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周围人:“为什么不拦着导演?”
两个助理自责又后怕,一边给王序搓着手臂一边说道:“我们也没想到……因为之前凌老师在里面待了十分钟,出来以后也没什么事——”
一直没说话的凌笳乐突然怒吼道:“没什么事?!你们知道这里面有多冷吗?有多难受吗?我才多少岁!导演多少岁了!”
他的嗓音一大声说话就会显得很哑,好像哭过一样,再仔细一看,原来眼圈真的红了。
他自己在里面挨冻的时候都没真掉眼泪,现在看见别人受了和自己一样的罪,反而受不了了。
他又满面怒色地质问医生:“他们不懂,你也不懂吗!”
医生亦是委屈得很,“导演自己说的不许拦,说必须得等够十分钟。”
旁人也附和道: “导演自己说的……”“导演不让拦……”“我们谁敢……”
沈戈挨个看着他们,觉得这种场景简直如荒诞电影般离奇,然而更离奇的是这里除了自己和凌笳乐,竟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王序在他那张椅子上坐直了,依然很虚弱。
他冲凌笳乐招了招手,凌笳乐立刻在他身旁蹲下。
王序竟然伸手在凌笳乐头顶摸了摸: “笳乐,我跟你讲,好的导演在片场都是讨人嫌的独裁者,因为他们得激发演员的潜能,要激发人的潜能就得用极端手段,做招人怨恨的事。”
“希区柯克拍他的《群鸟》的时候,把演员们锁在屋子里,往他们身上扔活鸟吓唬他们;王家卫为了拍演员鬓角渗出来的汗珠,一个简单的镜头拍了二十七遍;马龙白兰度那部获了奥斯卡的经典爱情片《巴黎最后的探戈》,在女演员不知道的情况下使用黄油,拍下女演员最真实的反应;更别提还有很多日本、香港的一些片子,为了效果真实都让演员打真军……”
凌笳乐从“希区柯克”那里就开始犯迷糊,“黄油”那里更是没明白,他求助地看向沈戈。
这是两人之间的一个小默契:片场上王序说了什么难懂的,两人回去后都会一起讨论,有时是沈戈讲给他听,有时是他讲给沈戈听。
但是沈戈也没全听懂,只给他一个眼神,意思是他都记下来了,回去一起查。
“……不过你们放心,我还没有那么疯狂,不会那样折腾你们。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们,想做好演员可不容易,凭什么有的人能拍出几十年后仍被惦念的经典,有的人就只能演过目即忘的烂片?”
一直演烂片的凌笳乐羞愧地低下头。
“我一直认为演员的最伟大之处在于他愿意抛弃自己、抛下自己的情感,去体验角色的喜怒哀乐,享角色的福,也吃角色的苦,这是一种极大的奉献。笳乐今天就很伟大,做出很大的奉献,我是导演,我也得做同样的事。所以我要进到那个冰柜里,体验我的演员受过的苦。”
凌笳乐低声啜泣起来。
“一个电影人,他不是为自己而活的,一个演员,他到了片场也不能只代表他自己。这个故事讲的是那个时代的两个人,他们那个时候不能发声,我们讲他们的故事,就要替他们发出呐喊。”
王序殷切地看着这两个主演,“我不怕你们恨我,但是你们不能恨这个故事,你们要演好它,你们和这部电影要互相成全。你们演好这个电影,所有生在那个年代的少数派都会感激你们。以后人们说起你们两个的时候,也会用这部电影来赞美你们。”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序此时虚弱的模样算是“半死”,说出来的话便也格外令人动容。
同作为“少数派”的沈戈都被他打动了,低声道:“导演,人们也会赞美您的,观众们肯定会被这部电影打动,那些电影节的评委肯定也会被它打动。”
王序虚弱而平淡地笑了笑,“笳乐,沈戈,你们相信我,我会让这部片子留在人们的记忆力,也会让你们脱胎换骨,成为第一流的演员。”
回去的路上,其他工作人员都不和他们同行,两人极为安静地走在夜里。
远离都市的老技校完美还原了九十年代的夜晚,除了他们身后的片场和前方的宿舍楼有零星灯光,其他地方都被黑色笼盖。
“导演身体太不好了。”凌笳乐突然开口。
“……是。”
王序其实才四十多岁,看起来还不显老,但他似乎从来都没爱惜过自己的健康。无论他们什么时候去片场,王序都已经坐在那里了,不是在监督布景就是在挑选素材,没人见过他吃饭,也没人见过他睡觉。他像一台永动机,把所有能量都释放在片场。
“以前老听人说‘戏疯子’,还以为是卖人设……没想到真让我碰上了。”
沈戈偏头看他一眼,“我发现你特爱说‘人设’这个词儿,我就一直没太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
“唉,还真不是个什么,就是个精心营造的……”他一扬手,挺潇洒的样子,“……空中楼阁——哎沈戈!”他的眼睛追着那只手,看到天上,兴奋地大喊起来: “星星!你看星星!”
沈戈也抬起头来,竟然真的看到漫天星辰,这对于平时生活在城市里的他们来说真是太少见了。
两人都停住脚步。
“看,北斗七星,真清楚!”沈戈指向北方的天空。
凌笳乐兴奋不已,“哪里哪里?”
沈戈用手给他示意:“那儿,看见那个勺子了吗?口朝向那边,勺子把指向这边……很亮,你仔细看……”
凌笳乐激动地大喊,扒着沈戈的肩膀原地蹦高,好像这样就能离星星更近了似的:“我看到了!我第一次看到北斗七星!一、二、三、四、五、六、七,真的是七颗!真没骗我!”
沈戈像个桩子似的撑着他,由着他乱蹦,翘着嘴角问道:“这谁能骗你?”
凌笳乐瞟他一眼,又继续贪恋地看着天空,“那万一你要是用别的星座骗我呢?”
沈戈和他一起望着那七颗明亮的星子,笑着回道:“天上只有这一只勺子。”
“沈戈,猎户座在哪儿?”
“夏天看不到猎户座。”
凌笳乐错愕,“为什么?”
“星星太阳地球运动,不知道怎么就挡住了,我也记不清了。”
他说不出确切答案,却一点儿不耽误凌笳乐崇拜他:“你懂得可真多。”
沈戈便又忍不住卖弄起来,空口给他讲起如何辨认猎户座,如何如何找猎户的腰带,如何如何找他的两肩,“等到了秋天你就能看到它了,先找腰带,很显眼。”
“要等秋天啊……几月份才是秋天?”他自己算了一下,“九月,是吗?”
“一般是九月底。”
“每年还不一样吗?”
“嗯,不过差不了太多,九月二十多号吧。”
“啊……那时候我们电影应该就拍完了吧。”
“是吧。”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沈戈问他:“怎么想起问猎户座?”
“我是射手座啊。”
沈戈瞧他一眼,“猎户座和射手座是一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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