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渡(10)
两个人同盖一条毯子,醒来时他还迷瞪着,问顾长安:“要去哪儿?”
顾长安叫空乘拿温水和点心,说:“进京。”
顾楚问:“去给太爷爷拜年吗?”
顾长安说:“嗯。”
顾楚问:“会不会太晚?”都快二月了。
顾长安说:“不晚。”
顾楚便不问了,窝在他怀里就着他的手慢吞吞咬一块儿奶油刀切。顾老爷子最小的叔叔尚在人世,领兵打仗的人底子厚,活成了人瑞,如果京城还有需要问候的长辈,便只剩他了。
顾长安没有告诉顾楚这一趟其实并不单是探亲,他怕说到个“容”字都要坏了顾楚的心情。
分公司的人一早便来接机,顾楚被裹得像个球,绒帽围巾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上了车迫不及待都扯开丢了。顾长安说了一些新年慰问的话,跟下属和乐融融的聊了一路的天,分公司连高层都没有人见过顾楚,只听徐臻说了很重要,见他五官明艳,便总控制不住要去打量他,顾长安便笑着说:“这是你们老板娘。”
众人皆惊,连同徐臻也惊掉了手里的文件。且不说是两个男人,怎样都是名义上的叔侄,这样的关系竟能当着一众下属的面挑明,顾长安根本已是无所顾忌。
先去了自家老人府上,顾长安奉母命稍去了一包家里女眷亲手剥的冰鲜鸡头米,保姆阿姨用藕粉炖了,和着桂花糖,陪老人吃了一顿下午茶。傍晚时分,他独自驱车去容家赴宴。
容家一家子几乎都是吃公家饭的,响应政策,低调行事,因此设了家宴。容老爷子依旧住他那个皇城根儿的小院,门口不知是容家兄弟谁的警卫,顾长安早知道是这阵仗,倒是意外容正非会在门口接他,接了他一对明朝的景泰蓝花瓶,还皱眉说:“公然行贿啊?”
“你会不会说话?”顾长安十分不满。
容正非领他进了正厅,先给寿星鞠躬贺寿,容老爷子像是很满意他会来,红光满面,问工作如何家人如何,顾长安一一作答,容老太太听了,冷不丁就来了一句:“唉,咱们容顾两家要是能结个亲家多好哇,这么些年交情,眼看着越走越淡了。”
容正非插嘴:“还提这茬儿呢,我都替您臊得慌。”
容老太太随手抓了个什么就朝小儿子砸了过去,同容正非砸人时一模一样的手势,顾长安让逗乐了。
容栩一直没有出现,顾长安也懒得问,入席之后他陪着喝了许多酒,也不知容家哪里弄来的好酒,后劲极大,喝了还没有两个钟头他便有些头晕,散席时愈发晕的厉害,容老爷子留他过夜,正推搡拉扯,徐臻的车到门口了。
徐臻刚把顾长安扶进车里,容家的小姐便跟着上来了。
徐臻觉得顾长安的状态不太对头,他陪他出入风月场所,见过许多腌臜事情,顾长安的样子不像是简单的醉酒。
他从后视镜里看容栩,容栩也看了他一眼,不悦道:“愣着干什么,去酒店啊。”
徐臻说:“容小姐,老板没有订酒店。”
容栩不耐烦道:“那就现在订啊,你是死人啊?”
顾长安意识不清,烦躁的扯自己的衣服领子,徐臻看了他几眼,加快了速度去自己住的酒店。他一直扶着顾长安到了房间,直到容栩逐客,才又说:“容小姐,该走的人是你吧。”
“怎么?”容栩没想到区区一个小职员都敢这样跟她讲话。
“老板在喝醉之前嘱咐过我,务必谢绝你和你家人的所有安排。所以容小姐,酒店门口有送你回去的车,夜已经深了,请尽早回去吧。”
容栩抬手就想一耳光扇过去,却被徐臻捉住了手腕。
“你敢跟我动手?!”她杏目圆睁,怒不可遏。
徐臻甩开了她,冷漠的说:“请回。”
“就凭你?!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容栩抬起下颌,轻蔑的看他,“就是现在要你马上消失,我也有的是办法!”
“徐某职责所在,请不要为难。”
容栩盯着他,他们曾有过交易,并不是第一次对峙:“……你好像很容不得你主子身边有人,我记得,那时候是你主动提供的名单吧?”
“那是容小姐以家慈的性命安全相逼。”
“你的尽心尽力可不像是被威胁之后的不情愿啊,名单那么长,好像一个都舍不得落下呢。”容栩笑了起来,像条漂亮的蛇抬着它精致的脑袋。
徐臻自顾自同楼下待命的下属打电话,叫他们即刻上来。
容栩的脑子从来没有这样好使过,面对情敌,女人总是智商超群:“其实我是被你利用,我可以解决他身边所有人,而你也十分了解他不会同我结婚。徐助理,我说的对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徐臻自始至终客套而疏离,站着的样子甚至有些高傲,这是他一贯以来的姿态,“你是千金之躯,何必委屈做这种事,万一传出去,有损你家人的名誉。况且我老板深爱他的妻子,无论你做什么都只会让他更加厌恶。”
“所以你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永远待在他身边是吗?你可真是含辛茹苦啊徐助理!”容栩气得要发疯,她原以为过了这一晚她可以有一个顾长安的孩子,一个容家和顾家共同的血脉,那么就是容正非也无法再阻拦什么——容家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子孙无名无分。
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打乱了她的所有计划。
徐臻目送下属半强迫的带走了容栩,那女人走了,余音却似乎还在,咄咄逼人的谩骂,仿佛他是抢走自己丈夫的娼妓。
敢这样对容家的小姐,他是吃了豹子胆了吧。徐臻自嘲的笑了笑,关上了房间的门。
顾长安躺在床上烦躁的叫人倒水,徐臻立了片刻,脱掉了毛衣倒水过去,才接近床边,就被攫住了手腕,徐臻勉强给他喂水,拉扯中半杯水都泼到了彼此的身上,顾长安大力挥开了杯子,将他压在身下撕他的衬衣。
正这时候,顾长安的手机响了。
这时候能打电话来的大约只有一个人,徐臻胡乱的伸手去够,瞧见了屏幕上顾楚两个人,然后按下了通话键。
顾楚不得不打这通电话,事先他们并没有讲好他会在太爷爷家里过夜,每年只来打扰一次,贸然留宿未免太失礼数。
徐臻说:“老板醉得很厉害,你要过来接他吗?”
顾楚清楚的听得到电话那边衣服被褥的摩擦声,以及顾长安在某种状态下的粗喘声,一瞬间他简直难以置信,但只几秒钟的时间他便冷静下来了,那个人是徐臻。六年前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便是在酒店里,那时候顾楚就明白了徐臻不单单是助理那么单纯,顾长安向来没有节操,就是他把整个公司的美人都睡了,顾楚觉得,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闻不问就挂电话总是有些突兀,因此顾楚问:“是在容家喝醉的?”
“是。”电话那头忍不住惊喘了一声。
顾楚想顾长安可能在咬徐臻的脖子,他有些尴尬,但更惊讶于自己的无动于衷:“他状态还好吗?”
徐臻断断续续说:“不太好。容小姐刚刚,在,这里,你要过来接他吗?”
顾楚下意识捂了一下肚子:“……徐助理你多虑了。”
他挂了电话,有些失神,容栩也好,徐臻也好,他现在统统顾不上了。他有筹码在身上,这个筹码关系到他的后半生,完全失去理智的顾长安会做什么,他不可能去冒险尝试。
再者讲,他也没有资格去做什么。
他起身向老人告辞:“叔叔说,他马上就到门口了,那我先……”
“就在这里睡吧。”老人打断了他的话,仿佛已经洞晓了一切。
顾楚最终沉默的没有再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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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如果说顾长安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有什么叫他永生都难忘的糟心事,醒来看到枕边人是徐臻,大概就是最糟心的一件。
徐臻遍体鳞伤,整个卧室像是凶案现场,顾长安看着就一阵的气血攻心。
他在送人去医院的路上给容正非打电话,他想跟从前还在部队里那样把他的脑袋摁在泥坑里:“容正非你全家都该吃药了啊,你们特么有病!全家都有病!”
容正非正跟下属开会呢,一听这话就怒了:“谁有病?!你有病吧?!你再骂一句试试!”
顾长安把电话掐了。
徐臻发着高烧,人都有点不太清醒,顾长安却依然骂他,是自己的下属是拿自己薪水做事的人为什么不能骂:“你又是怎么回事?!我叫你来接我你接到床上去了?!你脑子叫这北京城的沙尘暴吹散黄了?!”
徐臻张了张因为发烧而嫣红的嘴唇,他这会儿确实是脑子昏沉。
顾长安抱着他,心里头烦的像恶鬼在挠,乱七八糟就一个念头,这事儿可千万不能叫顾楚知道。
“这事儿不能让你老板娘知道,听见了吗?!”他摇了摇怀里的人。
徐臻叫他摇的片刻清醒,虚弱的说道:“是楚少默许的。”
顾长安一个雷轰:“什么?!”
徐臻说:“昨天夜里,楚少来电话,是他,默许的……”
顾长安半晌没说出话来。
顾楚等到晌午,实在等不下去要再打电话时,顾长安回来了。
老人去公园了,家里就一个保姆阿姨在,她一直送他们到巷子口。
车开到一处清静的地方,顾长安把保镖打发下了车,顾楚见他脸色苍白,看起来精神不大好,猜测他大约真是被灌了一些伤身的药了。
他问他:“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顾长安心里头翻江倒海,他想不问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算了,老夫老妻,问多了伤感情。可不问他实在难受:“……昨天晚上,为什么不阻止徐臻?”
顾楚很是莫名:“你从前没睡过徐臻吗?”
顾长安简直无从喊冤:“我睡他?!是个人我都睡啊?!他是办公室助理!老子从不睡公司员工!”
顾楚觉得顾长安肯定是不记得自己到底睡过些什么人,再叫他去想六年前的某一天肯定徒劳,是不是徐臻关系也不大,总归是要这么一个人,自己养的跟外头卖的没有区别。
他耐心的为自己昨天的行为做出解释:“我不过来是因为不知道你到底吃了什么药,万一你一点理智都没有了,小孩子怎么办,我们有协议,我不能让这个小孩受到意外伤害。”
顾长安倒在座位上,从未有过的沮丧像乌云密布在他心上:“……我睡别人你无所谓是吧?”
顾楚很想说是,但又觉得没有必要正面的回答他,这个时候其实说不说是一个意思。
顾长安喃喃自语:“我娶谁你无所谓,我睡谁你也无所谓。”还真是不如不问。
顾楚不明白为何顾长安突然这样自怨自怜,这姿态十分可笑,这么多年他放浪不羁无法无天,怎么这时候想起来感叹没有人管束他,莫不是尝着什么苦头了。
他坐着腰酸,换了个位置,又听到顾长安问他:“你心里,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
顾楚不喜欢审视他跟顾长安之间的关系,这中间有太多不堪,从顾承开始,他的人生完全朝着一个混乱的方向前进,仿佛他不需要有自我意识,只需要去依附顾长安,去配合他的人生。明明十七岁以前在所有人眼里他是男孩,突然某一天他却做了谁的母亲。
母亲……顾楚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没有婚姻观念,对于丈夫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忠诚,她有很多男人,但从来也不懂得保护自己,因此总是去流产,她暴躁易怒,性情多变,但也曾温柔的把他抱在怀里。相比起来,他倒是经常挨父亲的拳打脚踢,一喝醉他就要打他,骂他是怪物,骂他有个不堪的母亲,他从来也不管他是不是有饭吃是不是有衣服穿,只顾自己赚钱自己喝酒,比起这样的父亲,顾楚其实更愿意接近母亲。
没关系的,楚楚,她总抱着他说,没关系的,我们楚楚是宝贝,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小孩子哪里懂得那么多呢,总归谁对自己和气,谁给糖吃,心就向着谁了,再说,那是母亲呀。
如果不是顾长安,大概他现在也是在另一个恩客手里吧,这样一想,遇到顾长安倒是他的运气了。他让他受很好的教育,供他不愁吃穿,严密的保护他不受外界伤害,而他所做的不过是限制他的正常社会交际,而且还是有时限的,等他把第二个小孩子给他,他就自由了。
一旦自由了,他要去一个安静而隐秘的地方,既不恨别人也不爱别人,不声不响的一个人到老。
他的心情愉悦起来,看向顾长安说:“你是长辈嘛,而且你很好,供我读书,供我吃住。”
“就这样?”顾长安问。
顾楚点头。
顾长安徒然暴怒:“有哪个长辈会睡你?!”
“我吃你的用你的,总要付点代价吧。”顾楚说。
顾长安不敢相信从这张小嘴里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哪怕他说恨也好,这么多年,他强迫他做那么多不情愿的事,不应该有恨吗。
“你不恨我吗?”他问他,问的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
顾楚说:“把这个孩子给你,我就可以走,那为什么我要恨你?”
“你不爱他吗?他跟承儿一样是你的小孩。”顾长安问的几乎要绝望。
顾楚被问住,但很快他就说:“我没有想过,而且我觉得我也没有必要想这个。”
顾长安笑了起来,眼角都笑出眼泪了,药物的副作用使他头晕脱力,他像一个完全不能够控制自己情绪的孩子,一心想要报复那个说要把自己扔掉的家长:“你想我履行合约?好啊,合约里说,你必须给我一个女孩儿。很遗憾。”
顾楚莫名其妙,但渐渐想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是男孩儿。”顾长安从没有像这一刻那样高兴第二个孩子不是女孩,他很高兴,他高兴极了。
车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顾楚震惊的张着嘴,那孩子自顾自在他肚子里翻了个身,这原本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这一刻他根本无暇体会:“不可能!亚瑟那时候明明说——”
“我是他的老板,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弄掉他?!”顾楚无法控制的大叫起来,被欺骗的愤怒让他脑子空白。
顾长安头晕的愈加厉害,他有种往下坠的眩晕感,似乎坐在一架疾速往下掉的电梯上。他看到顾楚的愤怒,听到他的质问,他同样感到愤怒,还有难以诉说的伤心,但却没有力气吼的比他更加大声:“那是我的儿子,他跟承儿一样是我的骄傲!”
“他会和承儿一样痛苦!你为什么这么自私?!”
顾长安竟呵呵笑了起来,顾楚怒不可遏的扑上去揍他,这一刻的恨足以让他就在车里杀了顾长安,但还没等他下去第二拳,顾长安便失去了意识。
顾长安从不生病。他有许多当兵时带出来的习惯,除了负重长跑、攀岩、散打、冬泳之类的体能训练,每年他都会约三两战友野外行军,一走一千多公里,他的身体素质远非顾楚这样的小书生能比。
他的昏迷是因为药物副作用,他服用了一种带有强效催情作用的致幻剂,这种致幻剂对心脑血管有极大的副作用,会导致严重低血压,好在那只是一过性的,休息几天就好,不会给身体留下永久性的伤害。
这个年纪的男人大约没几个本分的,接诊的医生见怪不怪,看病人仪表堂堂,便告诫家属,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胡来。
顾楚整个人都是混乱的,看都不想再看那混蛋一眼,若非有那三个保镖看守着,他只想一走了之,哪里还有耐心去听医生说什么。
他在医院走廊给亚瑟打电话,那洋大夫在电话里咒骂雇主的不守信用,继而无奈解释说他是天主教徒,教义使他不能为人堕胎。顾楚想骂人,那头却像赶着投胎一样把电话挂了。
顾长安醒来时,顾楚正焦躁的在病房里来回转圈,暖气的燥热使他脱掉了臃肿的棉服,只穿了件宽松的羊绒衫,他人瘦归瘦,倒是能藏肚子,五个多月了肚腹依然不突兀,只鼓出一个十分好看的弧度。
与十年前相比,他真成熟了。顾长安想起那时候他有顾承,似乎个子还没有现在高,骨架子都没有完全长开,走起路来像只企鹅摇摇摆摆,可爱极了。
人长大了不好哄了,他不像那时候那样憨傻了,也许是顾承的成长经历使他有了足够的自主意识。这并不是好事,如果什么事情他都能想明白,他一心想走,那留他在身边就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尤其是,他对自己没有感情。
顾长安使劲儿用他混沌的脑袋想着这些年来的种种,他愈发觉得顾楚心硬的可怕,当年父母暴毙都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他对人的友善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似乎只有讨好众人,才能使自己生存下去。
他既然可以抛弃顾承,自然可以抛弃更多。
顾长安越想越后悔一时冲动告诉他真相,他是期盼有一个女孩儿,但只要是他为他生的,男孩儿他也接受,他好容易才说服自己男孩儿也是好的,可这一转眼,大约连这男孩儿都要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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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无论怎样说,谁也不能动那个孩子。
然而顾楚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他连自己的安全都丢到了一边,病房里再充足的暖气都无法融化他那颗掉进冰窟窿里的心,在发现那不中用的老混蛋醒来之后,他威胁他马上让亚瑟来终止妊娠,否则他就自己去找个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