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学的江帆(18)
仿佛存在着某种仪式感,而江帆分外痛恨,且急于摆脱。
他用吞咽唾沫的动作压住哽咽,试探着叫了一声:“八六。”
“嗯。”那边很轻很轻地应道。
他又叫:“八六。”
那边耐心地继续回他:“嗯。”
周遭又陷入沉默。
“手放上来。”
杜君棠压低了声音,江帆循着那敲击声,约莫找到了隔板上被敲得微微震动的那处,指腹触了上去。
似乎是感觉到了。
隔着冰凉坚硬的隔板,指腹和指腹无声地碰在一处,连通了血液,连通了砰砰直跳的心脏。
“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江帆颤抖的尾音再也藏不住任何心事;而杜君棠再也说不出任何拒绝他的话。
江帆从寄存柜取出了购物袋朝正门走,杜君棠自小路绕上了主道。
绕着超市,一南一北,等着遇上的时候。
接通的电话里没人说话。被正午的烈日炙烤着,江帆在稀稀拉拉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了头戴棒球帽的杜君棠。
杜君棠握着手机,也看向他。他们缓步向前,只有呼吸声在轻轻交换。
江帆在强烈的日光下凝眸,似乎要将这一幕狠狠刻进脑袋里。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急,他快步行走着,破开一拥而上的热浪。
夏日里的正午是寂静的。
一阵划破风的刺耳响声,“轰”一声巨响,尘土飞扬,带起呛人的味道,寂静被行人慌乱的尖叫声和怒骂声打破了。
高处掉落的广告牌正落到杜君棠身前不足一米的地方。
没有砸伤任何人。
江帆瞳孔骤缩,几乎忘了呼吸,他抬脚要冲过去,在杜君棠凌厉的目光下顿住了,随着人群退散开。
江帆什么也忘了,将所有的禁忌全抛诸脑后,他看着脸色微变的杜君棠,语无伦次地安抚道:“没事、没事……都没事儿,意外嘛……别害怕啊,你看一般人都没我们这个运气……”
那么近,那么近。
杜君棠于灰尘中又望了望江帆,那张脸上写满担忧和关切,还有为了安抚他强装轻松扯起的一抹别扭的笑。
杜君棠哆嗦着闭上了眼,喉咙干涩,低声说:“小狗,别过来,慢慢转身。”
他的主人在向他发号施令。
江帆瞪大了眼睛,手中用力地快把手机捏碎。
他听从了。
“提好东西,跟着行人慢慢往前走。
“别回头。
“乖。”
通话终止。
太阳让他的额头眼睛都出了汗。
江帆僵硬着身子,双腿像被灌了铅,一步一步走得沉重。
走离了飞扬的灰尘,走离了嘈杂的人群,走离了杜君棠。
那瞬间,他有种深深的被遗弃感,他分明知道这感觉是错的。杜君棠发抖的声音不断告诉他,没人会比杜君棠更爱他。
所以他会很听很听杜君棠的话,他会很乖。
停在原处叫骂的路人仍旧在叫骂,有工作人员从超市大楼里拥出来。在嘈杂吵嚷声里,杜君棠的眼前一次次闪过那广告牌上整齐的切口。
不是意外,是警告。
他抬眼去看,高楼的玻璃窗户反射着刺眼的光,高处一片安宁。
“在外面我都能给你找不痛快,更别说你回杜家。”
杜君棠想起他刚搬出杜家时,无故找上门来的二堂哥。
他门口放了两只死老鼠,他收拾了准备扔出去,那人在楼下朝他笑得恶心,说的就是这么一句。
因为忌惮,所以威胁。
那一次杜君棠将他摁在地上打,打松了一颗牙,一言不发地把死老鼠扔在了他身上。
看来疼痛是不能给畜生带来深刻记忆的。
杜君棠握紧了拳头,目光落在远处,落在江帆离开的地方。
下决定是一瞬间的事。
他得走,必须走。
缩在壳里永远也没法保护他。
第22章
这还是杜君棠自出走后第一次主动联系杜崇。
他讲电话时的声音又冷又刺儿,像冰碴子。他说,我后天就走。死人的骨髓没用处,你要还想我救你儿子,趁早想办法把那两个王八蛋叫回去。
彭筱烟在一旁收捡东西,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杜君棠这话太有心机,一来遣词造句里要划清和杜崇的界限,二来又夸大了那二人的作为,逼得杜崇非得在这时出面,且下手再不留情面。
也不知把杜家主家搅成一团乱,能对谁有好处。
这小子真是要疯了。
“他知不知道你要走了?”见杜君棠搁下手机,彭筱烟才开口问。
杜君棠方才话里的冷然淡去了些,回道:“应该、知道。”
“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什么叫应该?”
彭筱烟看见杜君棠递来的目光,眉头皱在一起:“祖宗欸!我什么都帮您包办——我给您当保姆来的吗?”
两人的目光隔空沟通了半晌。
彭筱烟叹气:“成,我上辈子欠您的。”
人她是通知到了,意料之外地,小家伙的回复看起来很镇静,不吵不闹。
一句“谢谢,我知道了”就结了。
彭筱烟于是也没给杜君棠详细说江帆的回话,尽管杜君棠眼底分明藏着些探寻——不如不说,给他多留点遐想的空间,也比这么寡淡的好。
翌日,二人一同收拾着要带走的东西。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这里多的是带不走的东西,真正要拿走的反倒没多少。
彭筱烟站一边看杜君棠宝贝似的收着那一张张画着江帆的素描,没得觉得爱真能埋汰人。
以前的他什么时候这样过。
她别开眼,没忍心再看,去厨房里打量一圈,叉着腰无奈道:“你这些锅碗瓢盆可带不走了——怎么买这么多大家伙?”她指的是那些烤箱、刨冰机、电饼铛。
话未讲完,又急急刹住。
这小孩或许早就打算在这里长住。
外面的人仿佛气也不出一下,彭筱烟从厨房走出来,杜君棠站着发呆,一双眼不看自己手机,倒盯着她的手机。
真忍不住早自己拨过去不就完了。
彭筱烟翻了个白眼,拿起自己手机,给江帆去了电话。
听筒传出的声音很大,即使没开免提,也能在安静的屋子里被听个清楚。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二人同时抬头,疑惑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彭筱烟先反应过来,叫杜君棠先问问学校那边,还在周内,横竖是要上课的。
杜君棠联系了还算相熟的副班长,请他去高二二班问问。
副班长的电话再打过来,说江帆今天没去上课。
彭筱烟坐得近,也听见了这话,拔腿就往门口去,站在玄关那儿挡着门。
“冷静冷静。你可不准给我发疯!”
杜君棠待在原处,不吭气,无端让彭筱烟觉得更骇人。
她搜肠刮肚地找理由,着急地一句一句往外蹦:“这几次见面都没张扬过,他们没道理发现江帆的!这是在A市,他们搞破坏还有点法子,要弄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能有这个能耐吗?”
杜君棠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在彭筱烟的咆哮声中机械地点点头,算是认同了。
他当然也不想将事情往更坏的方面想。
只是江帆于他手中失控的感觉很不好,他很不安。
彭筱烟慢慢往杜君棠那边挪,一刻也不敢松懈,伸手取走了自己的手机。
“我现在想办法联系C市那边,问问他俩的消息——你昨儿不是让杜崇动手吗?他一定会有动作的,如果他们两个被牵绊住,十成十没工夫招惹江帆。”
仅仅是杜家那两个同辈,仍不至于在杜君棠这儿构成太大威胁,他不言语,照旧点点头,给彭筱烟一点反应。
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呆坐许久,外面开始下雨了。
“操!”
江帆正要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手太快,手机从口袋里带出来时直朝外飞,咕噜咕噜滚落几个陡坡,摔得不见踪影。
天阴阴沉的,如那天一般,是要落雨了。
骑也骑到半山腰了,江帆偏不信那个邪。
——你不让我去,我非得去。
也顾不上飞了老远的手机,江帆重蹬上脚蹬子,在无人的山路上飞驰。
燥热的风吻过山峦、吻过草木、吻过江帆的发梢,又被远远甩在身后。
那雨迫近了,江帆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他单手把着车头,另只手拉开校服外套的拉链。
“呼”一声,敞开的上衣下摆自两侧翻飞,他像只振翅的蝶,执拗地、不顾一切地,想要飞过沧海。
暴雨忽至。
他骑不动车了,就一步步往山上爬。密集的雨点兜头盖脸地砸来,他便迎着朝前去,被淋得透湿。
一口气骑到城南来,两条大腿的知觉就已经失了一半。再骑上山,再走路,竟是麻木了。
雨声入耳,江帆脑海忽的闪过那日凉亭里落下的温柔的吻,轻得像羽毛。
倏忽来了力量,只记得一路往前,连歇口气也忘了。
江帆到时,寺庙里的小沙弥正要关门,被狼狈的他吓了一跳。
无边的阴沉雨幕里,似乎只有这一双眼还闪着灼灼的光。
他扶住门框,气喘吁吁:“麻烦您……我想、求根红绳。”
窗外大雨倾盆,杜君棠焦躁起来,眼看着就要坐不住,彭筱烟那边接到了电话。
她听完电话,明显松了口气。
“不知道杜崇做了什么,逼得他们俩一早就往回赶了,直接开车走的。”
人都不在A市了,能出什么幺蛾子。
杜君棠周身的气势不见一丝缓和,仍旧覆着抹不开的阴郁。
平静面目之下,心已是完全乱套了。
杜君棠欲起身,彭筱烟拧着眉头紧盯着他,二人僵持不下。
门外突然传来细微的动静,彭筱烟警惕地望去。
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拧开了,门外是一只戴了兜帽的落汤鸡。
杜君棠瞪大了眼睛,风似的,三两步跑至玄关。
感觉到那人的靠近,江帆小心翼翼地抬头,低声道:“我躲着来的……外面雨特别大,应该、应该没有人看到。”
话音未落,那湿乎乎的一团就被人拽到了怀里。
江帆觉得自己快被勒得喘不过气,可他不敢呼痛,也不舍得。
望着窗外急雨,彭筱烟似乎再找不到其他理由,挑了挑眉道:“我下楼抽根烟。”走时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屋内的气氛仍旧不对。
江帆从头到脚连鞋袜也湿透,杜君棠甚至不知从哪里开始处理才好。
他看着江帆的满身狼狈,气急了,扯开那兜帽,捏住了江帆的下巴。
“为什么不去学校?
“为什么让我联系不到你?
“我还没走呢,是不是就已经管不了你了?”
江帆望进他眼里,带着炙热的光,似乎怕再晚一点,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想讨最后一个赏。
江帆应道:“是。”
捏着下巴的手用了力又松开,目光与目光的交汇之处热度骤增。
或许等了太久太久,他听到杜君棠说:“弯腰,扶住膝盖。”
他照做。
一旁的矮几整个被踢倒了,杜君棠取出根单股藤鞭。
明明有了准备,江帆仍心中惴惴,干脆闭上了眼。
扬手,落下。
鞭打和抽气声几乎同步。
似是要避免一切情`欲的成分,杜君棠鞭鞭都落在江帆的上背部。
疼,但舒服。
江帆把呻吟压抑在喉间,眼前一晃,身子也跟着微晃。
“站好。”那人冷声。
又一鞭。
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
江帆略分开腿,让自己站得更稳。
下一鞭很快又落了下来,汗水和雨水融在了一起,他几乎能想象到皮肉上错综的红痕。
真好,太好了。
“啊……!”牙关甫一松开,代表疼痛的呻吟声就再也藏不住。
他抗拒不了生理反应。
杜君棠顿住,手一抖,脱力地将鞭子扔到地板上。
他揪着江帆的校服领子,拉直了身子,抹了把那人额上的水。
“为什么?”开口时轻得像低喃。
背上的劲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江帆忍住了喘息,清晰笃定的嗓音缓缓在屋内响起。
“我要让您记住我,”他紧紧盯着杜君棠,以眼神吻住他,“以后您无论养了多少条狗,您都能记住,我最不听话。”
“您说过的,我是服从性最差的阿拉斯加,我谁也不认,只等您驯养我。如果您不要我,我宁肯一生流浪。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我不怕等,所以别丢下我。
“只有您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求您,别让我无家可归。”
他坚决地,却无一丝哀求之态,更像某种霸道的宣告,换了非同寻常的方式。
杜君棠知道,自己再无退路,他彻彻底底被杀到丢盔弃甲。
两脚分开半步,双手背后,没有丝毫犹豫,江帆端端正正朝眼前人跪了下去。
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下跪。
挺胸抬头,骄傲而坚定。
江帆开始相信这世上有种东西叫本能。
面对最渴望臣服之人时的臣服姿态,是不需要预演的。他会拿出他全部的虔诚。
校服下摆垂到了地板上,脑海中最初偶然看到的第九张素描似乎与此刻的自己重合在了一起——又或许他比画中人跪得更漂亮。
那是杜君棠赠予他的力量。
江帆缓缓俯下`身,在杜君棠鞋尖落下一个吻。
刹那间,杜君棠感觉到浑身上下的血液开始乱窜。
江帆绷紧身子,从衣兜里取出那根红绳。
“我上了雁清山,找寺里的师傅开过光的……”
红绳带着潮意,江帆垂头,认真将它戴在了杜君棠的左脚腕上。分明是凉的,触到皮肤时,杜君棠却恍惚感到了灼人的热度,从脚踝直通向全身各处。
“老人家说过,左脚系红绳,走夜路不遇鬼神。我只求了一根。”他动作着,絮絮叨叨不停,“因为我还太弱小,所以只有请老天庇佑您,您只要好好的,就是对我最大的庇佑。”
他口中不断绝地念叨着,像念经,到最后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凭着意识在说。
多说一句,再多说一句,以后或许没那么遗憾。
终于,说着说着,委屈的眼泪尽数滚落出眼眶。
或许不舍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在澎湃如潮的情绪面前,言语已然太单薄,可最动人是,他知道即使他言不达意,照样有个人能洞察他所有。
江帆摸着杜君棠的脚踝,又摸上小腿,脑袋倚过去,充满依恋。或许忍耐了太久,啜泣也变成嚎啕大哭。
可他不敢,也不愿,说出哪怕一句“别走”。
杜君棠心口疼得厉害,像给他哭碎了,裂开一道缝儿,生出一颗芽,眼泪顺着灌进去,还能绽开朵花。
没人能比他更好了。
杜君棠伸手去拉他,江帆却执拗地跪着,不肯起。
他叹气,绕到了江帆的身后,蹲了下去。
拥抱在一瞬间安抚了怀里的小动物,他颤抖着,低下了声,杜君棠的心却没有更好受。仿佛越靠近就越痛。
杜君棠抬起右手,捂住了江帆湿漉漉的眼睛,沾了泪水的睫毛扫过掌心,有些痒。
他哄他,不哭,乖,不哭。
一个潮湿的拥抱里,两个人都奇异地感到了温暖。
好久,杜君棠将左臂递到了江帆的唇边。他说得无比郑重,每一声呼吸都拂过江帆的耳畔。
“用力咬下去,留下你的印记,”他的吻落在他的耳廓,“一年后,来找我。”
窗外雨声密集,似乎要打破窗户溜进屋里。
小臂送到了江帆的唇齿间,杜君棠低声道:“咬下去,我的小狗。”
霎时,风雨似乎涌入了这空荡荡的房间,用力撕扯着,江帆残存的理智全碎在空气里。
眼前的光被遮挡住,如同受了蛊惑般,狠狠咬了下去,牙尖破开皮肉。
尝到了眼泪的苦涩,尝到了血液的腥甜。
疼痛吞噬着心尖最柔软的一块肉。
似乎有什么于寂静处嘶吼着,于无人之境驰骋着,最终化作深渊中的一声悲鸣。
他卸了力道,被堵住嘴巴,只能发出“呜呜”声,眼泪如开闸般再也拦不住。
心脏似乎是太疼了,疼得再也受不了,他无意识地挣扎着要跑开,又被杜君棠狠狠摁回怀里。
两个身体紧贴着,沉默持续了许久,只剩下喘息和抽泣声。
杜君棠渐渐放下了挡在江帆眼前的手,视线恢复,屋里没有风也没有雨。
身后的人低哑着嗓子,一句话里淬入了无边无垠的缠绵与温柔。
“希望有一天,我们都能成为彼此的庇佑。”
黑夜仍旧是黑夜,风雨仍旧是风雨。
所幸,他尚是少年,而他是幼犬。
一切都不怕来不及。
——
今天第一更,还有一更就完结,一点点收尾,还在码,晚点发。
最后一个高`潮也写完了,没有反转了。
这是他们的少年篇,一年留给他们成长,也留给我233,毕业后得空会写他们一年后重逢的故事。大家也不用太遗憾。
会再见的。
迟些完结章见~
第23章
那晚,江帆回了家,整宿没睡。翌日照常去了学校上课。
杜君棠是一早的飞机,正是学校晨会的时候。清晨的阳光和暖,夏日里风也吹得缓慢,队列里姑娘小子们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