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93)
柳小满那么瘦。
夏良烦躁地呼出口气,起身把烟头碾灭在烟灰缸里,推开了窗。
天色一点点在变,冷冽的空气带着些许鞭炮的硫磺味儿,冲散了房间里的暖气和烟雾,也把他头脑吹得清明了许多。
依然是如果——如果这些事儿发生在……罗浩吧,罗浩身上,他也觉得无奈,也会尽可能地帮帮忙,但也就到这儿了,多的也帮不上。
在心里叹了口气,夏良旋身躺在沙发上,一条胳膊压上额头,另一条随便在沙发沿上伸出去,指节在麻绳地垫上划了个圈。
可对方是柳小满,一切感受就完全变成了不同的层次。
喜欢真的是种描述不来的情绪,也许是某种病理,能直接引发出针对一人的英雄病。
他闭上眼睛,把沙发毯拽过来盖在身上。
这场觉睡得时间不长,估计是姿势不对或压着哪儿了,还连着做了两三个重梦。
被吵吵醒的时候夏良都梦晕了,忘了自己睡在窗台下边,一睁眼天光大亮,刺得他还没睁全就猛地又给闭了回去。
坐起来再睁开,看什么东西都是蓝色的,带着斑驳的小星星。
他胳膊肘架在膝盖上,用手指撑着脸,边等眼球缓劲儿边支了半个耳朵听客厅在吵什么。缓过来后摸索着掏手机看时间,十一点半。
该去医院了。
又翻翻未读消息和电话,没有柳小满,只有罗浩郭魏几个孙子在群里喳喳,光红包就发了几十个,轮着圈他让他发。
夏良包了个二百的拼手气发群里,套上衣服从房间走出去。
桌上饭菜已经几凉几热地摆上了,姥爷今天没能去钓鱼,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电视。旁边是他爸夏广志,穿得人模狗样,嘴皮子翻飞地在嗑瓜子。厨房里是他妈,在炖鱼,一辈子就会这么一个硬菜,其他饭菜都是酒店送来的,只有这个她年年必须亲手做。
一个嗑瓜子一个炖鱼,隔着一个客厅,俩人还在吵。
“你别跟我吵吵,我今天心情好,不是来跟你吵的。开发区那套房子你趁早跟我去改过来,那是婚后财产,说别的都没用。”夏广志说。
“你要点儿脸吧,房子我烂在那儿都不给你,窝囊废。”老妈说。
“老爷子你听听吧,就这态度,一说点儿什么就这态度,跟她我就他妈没话说,整个儿一泼妇。”夏广志说。
“铛!”老妈把锅铲砸进锅里。
“良良起来了?昨天干嘛去了早上才回来。”姥爷说。
夏良“嗯”一声,没朝他们那儿过,直接去卫生间洗漱。
“你他妈没看见我啊?喊爸要我教你么?”夏广志把手上瓜子扔果盘里,扬着嗓子喊了一声,“从哪弄得一三脚猫?”
“夏良你给我过来!”老妈也喊。
夏良拧开水龙头,在面池前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了会儿,把满脸的烦躁看下去,才弯腰拘水。
一群神经病。
洗漱完出去,那三位已经准备上桌吃饭了,姥爷在主座,夏广志在陪座开酒,他老妈在厨房往外端菜,三人各忙各的,有条有理,离了婚的夫妻俩依然在吵。
吵到一半儿夏广志还去院子里放了一小挂鞭炮。
夏良差点儿都被这诡异中透着和谐,和谐里又掺着恶心的画面逗乐了,去厨房翻了半圈,想找个饭盒,没找着,出来问姥爷:“饭盒又藏哪儿了?”
“什么饭盒?”老妈摘掉围裙从厨房出来,皱着眉扒拉他一下,“你是不是有病?一夜没着家我不跟你算账你还起劲是不是?”
“用不着,我塞盒子里搁橱柜里了好像,”姥爷想了想,“底下那两间,你翻翻。”
“翻什么翻啊翻!”老妈转身冲着姥爷。
“别咋呼。”姥爷也烦。
夏良撇开她进去找饭盒,刚掏出来准备洗洗,就被老妈一把拍在地上。
“你别逼我夏良!”她脖颈上青筋都起来了,指着夏良鼻子,“我忍你好几天了,我生你养你没什么对不起你,你一天摆个脸给谁看呢?”
“你别看。”夏良看一眼滚在地上的饭盒也火了,把她手打开。
老妈的手又抬起来了,带着掌风就要甩过来,姥爷喝了她一声,她强忍着攥了回去,深呼吸了一口继续问夏良:“我再好好问你一遍,你去哪了,现在又要去哪。”
夏良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根线,一点点地绷直了,他控制着不让它绷到头,只说:“同学爷爷中风。”
“人家爷爷中风跟你有什么关系?!”老妈的嗓音尖锐起来。
夏良本来想忍,嘴角动了动还是没有忍住,心底一股股的情绪火焰一样顶着他,顶着他用平稳的声调反过来质问老妈:“我姥怎么走的?”
“啪!”
那个巴掌到底甩上来了。
手劲很大,几乎不是扇,是拍。嘴角很迅速地开始辣,夏良抹了一把,被老妈的指甲刮出了血。
老妈瞪着他,脸颊有些神经质地抖动。
姥姥的话题是家里默认的禁题,姥爷偶尔提到,老妈都要拍桌子。
这会儿姥爷坐在餐桌前稳稳当当吃着菜,头也没抬。
夏良冲老妈很冷地扯了扯刮烂的那边嘴角。
他真的不想用这种方式来脱身,但这个家,这个年,这个狗屎不如的氛围,让他一秒都呆不下去。
不是都憋着一腔子火么?
那就都爆炸吧。
他去拿了外套就要出去,已经走到门口了,夏广志拍了一下桌子,说不上那究竟是什么语气,有点儿像看热闹,又有点儿感慨,唱戏似地说:“宋懿啊,你养的好儿子!”
“滚!”老妈要朝他冲。
夏良转身一把推开她,大步朝夏广志走过去:“轮得着你在这儿拍桌子么?”
“我操你他妈的兔崽子!”夏广志又拍了一下,梗着脖子看他,“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跟谁说话呢?老子是你亲爹你他妈上学这么多年学狗肚子了?没学怎么喊爸爸?!”
夏良最恶心他在姥爷跟前嘴里不干不净,皱着眉打断他:“我只认我姥爷,这是我姥爷家,你可以滚了。”
“我滚你妈个逼!”夏广志蹬开凳子站起来,“你姥爷跟你妈生的你?”
这话绝对是嘴皮子一磕碰顺出来的,夏广志向来说话嘴里就像裹着屎,这句他自己秃噜到一半儿脸色都变了。
但是泼出去的水开了弓的箭,恶心人的效果不会因为他有意无意而减弱。
夏良脑子里的线断得很清脆,取而代之的是他昨晚对柳勇说的那句话。
没等夏广志的话尾巴落地,他狠狠地抡起拳头砸了上去。
第77章
夏良这一拳头让夏广志完全始料未及,他甚至还有点儿震惊在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蠢话里, 想回头跟夏良姥爷说一句“爸我不是那个意思”。
舌头还没刚想弹起来, 脸就被锤歪了, 上下牙关一磕碰, 差点儿就从舌头上错了下去。
他震惊中带着懵地瞪着夏良,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眼前迅速地一花,夏良拽着他的领子往餐桌上一掼,拳头又砸了上来。
到这时候他才“操”了一声,一边挣开往旁边躲一边拎起肘子反击,明白过来自己是遭遇了文明社会下的儿子打老子。
反了天了!
同时明白的还有夏良的姥爷和妈,俩人都喊着“夏良”赶紧拉人。
夏广志毕竟是个个头挺高的大老爷们儿,夏良能连着凿他两拳也是借着他脑子没转过来, 等转过来了,他还手的力道和火气一点儿不比夏良轻。
俩人就不像是父子, 眼睛里都透着火, 根本就是对儿仇人,都有点儿下死手的意思。
夏良逮着他半边脸锤,夏广志朝他眼睛和太阳穴上招呼。
等到被又扯又架地隔开时,夏广志的半边脸已经透红透亮地肿起来了, 夏良的左边眉弓快挨着眼皮那儿被搓开一道血皮, 是为了避开太阳穴硬被刮过去的。
俩人嘴角都裂着往外渗血,夏广志完全是被锤的。夏良是被他老妈刮破的那一道又被夏广志给豁开了。
夏良最后还想也还能再给夏广志下巴窝里扬一拳头,但是老妈抱住了他的胳膊, 很恐慌地在叫他的名字,他怕误伤,忍着撤了力气。
这么一犹豫之间,夏广志又往他胯骨上狠狠蹬了一脚,夏良心底的暴躁瞬间被点着了,恨不得抬起腿朝他裤裆上招呼。
“操你妈兔崽子!你他妈有种啊!你打你老子!”夏广志被姥爷摁着,他眼底都烧红了,还在蹬着腿地想冲上来。
“夏良你赶紧出去!”姥爷冲他喊。
“你是不是疯了!啊?!疯了!”老妈也在他耳朵边儿尖叫。
夏良好像是第一次听见她对自己用上哭腔,这种焦虑里带着哭腔的喊声让她显出了难得一见的脆弱。
这是他妈。
夏良狠狠闭了闭眼,咬牙忍着心底沸腾到要爆炸的情绪,甩开她的胳膊大步走了出去。
“你妈个逼你他妈给我回来!我打不死你个狗玩意儿!”夏广志还在身后愤怒地吼。
爆发力这个东西,非常神奇。
夏良挨上夏广志那几下时,披上衣服摔门从家里出去时,甚至在车上被司机从后视镜偷偷打量时,都没觉出疼。
他只是恶心。
烦。
从骨头缝里往外觉得暴躁。
不止对他妈,夏广志,还对自己。
这个家很多时候就像一堆鸟粪,不是一鼓作气地恶心他,也不能一股脑儿全用铲子给锄了,而是小二十年的淅淅沥沥,时不时掉下来一泡,有时候大点儿有时候小点儿,有时候密一点儿有时候疏点儿。
但是都粘在他身上,糊在他身上,抹不掉也擦不干净,想离这堆鸟粪远一点儿也不能真正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