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逍行大唐(3)
之后一直没有声音传出,只有水车的“哗哗”声,寂静无比。
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
三更时分,水榭内终于传来明显的鼾声。
阎王叫你三更死。看来此时应是阁逻凤最为松懈的时刻。
唐鹰从水中稍稍冒出头来,望了一眼三十多尺开外站在岸上的守卫,便如一只壁虎一般爬上一根支撑着水榭的柱子,贴在了水榭的地板底下。
三日前,当宫人们装饰完房间撤走后的半夜,唐鹰已经暗中撬松了角落的一块地板,然后又将地板用两根楔子塞住,使这块地板踩上去依然纹丝不动,看上去毫无异常。
而现在,他只是将楔子拔掉,便将地板挪开一线,潜入其中。
水榭内一片寂静。周围点着几根红烛,焚着檀香,光线昏暗,一丝丝白烟在屋内缭绕。屋子正中有一个八仙桌,桌上杯盘狼藉,几个酒瓶滚落在一边。桌边一具棺材,一个男人正躺在棺材另一侧的地上,从唐鹰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对靴子。
水车依然在“哗哗”地将水倾泻在屋顶上,一切动手时可能产生的声音都会被掩盖过去,简直就是千载难逢的下手时机。
无人察觉。
一切顺利。
但是,太过顺利。
一种危险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将身子隐藏在阴暗的角落里,他竟然有了从未有过的片刻迟疑。
可是,这种毫无根据的直觉不能作为停止行动的理由。如果因此而错过了这个极佳的刺杀时机,不仅是他,连同和他一起行动的其余九个同门都要受到重罚。
罢了,没准只是自己的一时魔怔,凭自己的武功,在这种情况下行刺一个普通勇夫,根本没有理由失手。
唐鹰略略地放下心来,从后腰抽出一把精巧的十·字弩,悄无声息地绕过棺材,却看见地上那个身着红色喜服,戴着束发金冠的高大男人,双手枕在脑后闲适地躺着,正一脸笑谑地看着他。虽然身形与南诏王相仿,但此人看上去不过三十,英姿勃发,相貌堂堂,绝不是情报中描绘的阁逻凤!
中计了!
唐鹰心底一片冰凉。
他当机立断,立刻扣下扳机,一串弩·箭便向那人射去,同时直取全身各个要害。
但是刚一动手,他便发现体内气息滞涩,行动比平时慢了至少四成。他的连珠弩·箭,若是平时施展开来,一次能同时发出七枚,但是此时却只打出了四枚。
那红衣男人不慌不忙地一偏头,躲过了射向眉心和咽喉的两支箭,至于射向心脏和腹部的两支,他则根本没有躲闪,只听“铛铛”两声,那两支箭命中,却发出金石之音。
但是唐鹰根本就没有打算杀伤目标,射出箭的同时,他便已经纵身离开,但刚提起一丝内力,便觉四肢经脉如遭百万虫蚁噬咬,而后不但内力全消,连普通的体力也难以使出,没跑出几步便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贼子还不束手就擒耳!”
水榭外突然火把通明,“碰”的一声门被撞开,一群南诏甲士鱼贯而入,将唐鹰团团围住。
这时那个身穿大红喜服的假阁逻凤施施然从地上爬起,背负双手站在唐鹰面前。他将身上的箭拔去,破损的衣服内金光流转,里面竟是一件南疆至宝金蚕甲!
“启禀世子,刺客已经插翅难飞了!”
一个偏将讨好主子的一句话,让唐鹰一下子锁定了目标身份。
南诏王世子?南诏王呢?
但是现在考虑这个已经于事无补,电光石火间,唐鹰只能想到一件事——
——擒贼擒王!
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把身上所有暗器都发了出去。孔雀翎,裂石弩,铁蒺藜……
一时之间,养心殿内一片血雨腥风,许多甲士猝不及防下被淬毒的暗器夺去性命。而唐鹰则趁乱不退反进,向南诏王世子——凤伽异扑去。
“保护世子!”众护卫慌乱之下倒也反应迅速,四人立刻堵在凤伽异身前形成一道人墙。
“哧哧!”十·字弩近距离连发,几乎又在一瞬间,这四人的脑门被箭矢穿透,立时毙命。
与此同时唐鹰迅速弃弩,手一抖,一支小钢管出现在手心,却是暴雨梨花针,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发射的话,凤伽异就算是大罗金仙也躲闪不开。
“一群废物!连个内力全失的人也擒不下么!”
凤伽异冷哼一声。
凤伽异身边的棺材突然炸裂,木片纷飞,从中闪出一名身穿天一教长袍的老者,伸手一掌拍在唐鹰胸口,唐鹰只觉一股巨大无匹的内力像块巨石一样击中他,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被打飞出水榭,挂在了水榭边上的水车上!
他手中的暴雨梨花针偏了一毫,贴着凤伽异的脸而过,打在了边上的护卫身上,那人连哼声都没有,立时毙命。
水车此时已经停下来了,小雨般的“沙沙”声仍在,却是来自缭绕在养心殿内的白烟。那白烟缓缓飘了出来,围绕在他身边,侵入他的耳朵口鼻。顿时,他积蓄起的最后一丝体力也消失殆尽。
一群守卫举起明亮的火把,把唐鹰从水车上架下来。唐鹰从明亮的光线下近距离看,才发现那“白烟”竟是一群群极微小的蛊虫!
听雨水榭的水车声固然能够隐匿杀手的行迹,但同时也隐藏了这种蛊虫的声音,连唐鹰这样以耳力见长的人都不能分辨!
“有劳长老相助。”凤伽异向着角落里的天一教老者微微颔首。
那老者略行一礼,便消失在黑暗中。
凤伽异回过头来看着被两名护卫压着跪在地上的唐鹰,问“你,就是唐鹰?”
唐鹰低头默不作声,脸上面具隔绝了凤伽异的打量。
但他心中却是震惊不已。为什么他们连他的身份都知道?
凤伽异的目光落在他的袖子上,目光向旁边微微一示意,立刻就有一名亲信一刀割开唐鹰的袖子,又一个小竹管便掉落出来。
“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凤伽异把玩着这个小竹管,笑道。
唐鹰的心一下子悬起。
绝命狼烟。
这是逆斩堂的杀手专用的信号,看到此信号,表示施放信号者已经凶多吉少,不必救援,无论什么任务都必须中止,速速逃离。
他刚才暗中积蓄力量,正是想要放出这枚绝命狼烟。
“看来你是想要使用此物,本王替你用了便是。”
凤伽异将竹管举起一拉,一声尖啸伴着一个湛蓝的光球腾空而起,然后在天上炸开一团明亮绚丽的花朵,久久不散。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在南诏皇宫内不同的地方,立刻有一束又一束不同颜色的烟花信号,带着尖锐的啸声,先后升腾而起,炸亮了夜空,连月色都显得黯淡无光。
最后一束烟花出现在宫墙之外,淡粉色。
狼烟不起命安在,狼烟若起见阎王!
“……我那几位同伴,你、你把他们怎样了?”
唐鹰终于忍不住,微颤出声,音如清泉,凤伽异听得精神一振,再看到暗色的夜行衣包裹着的躯体修长玉立,音形皆美,不由得对那张面具下的长相分外好奇起来。
“行刺我南诏王室,罪当千刀万剐,本王留他们一个全尸,已是仁至义尽。”
“但是你不一样,你刺杀张虔陀,于我南诏其实有大功,所以只要你能效忠本王,本王对你这次行刺的事就不予追究,如何?”
他信步走到唐鹰面前,掀掉了他的面具。
长久不曾将面容暴露于光线下,唐鹰不由得不适地低下了头,但是立刻被凤伽异扣住下巴抬了起来。
面具下面容的俊美程度远远超出了凤伽异的想像,清俊绝伦,坚毅不拔。
凤伽异呆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
“有趣!有趣!今晚这场游戏真是让人愉悦啊!”
他张开双臂,红色喜服袍袖翻飞:“这般有趣的游戏,若有始无终,未免可惜。”
“今日既有花烛,又岂能无洞房?”
“唐鹰,既然你已身在此局,便陪本王玩到最后吧!”
唐鹰的瞳孔猛地收缩。
第4章
南诏世子府。
寝宫。
唐鹰衣衫尽褪,俯卧在一张大大的榻上,在烛火下显得分外润泽的肌肤上薄薄地覆着一层汗珠。
而凤伽异仅穿一件绸缎长衫,衣襟大开,靠在榻上,一手端着一杯美酒细品,一手却在唐鹰的脊背上抚摸,就好像这是他所豢养的一头美丽的猛兽。他双目微眯,似乎仍在回味刚才那件令他感觉意外享受的事。
“本王曾游历大唐数载,自认对中原文化了解颇多,却对京师男子,举体自货,迎送恬然之事难以理解。这男子粗鄙污秽,怎及女子?如今却是了解了,如果是像这般清俊人物,这祭一祭旱路英雄的事儿,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这是一场不平等的肉搏。
一个是后宫众多,身经百战;
另一个却只有在十六岁时被师兄带去过一次青楼,结果楼子里的姑娘们为了争夺他差点打破头,把他吓回去之后再也没去过。
一阵阵撕裂钝痛几乎使下肢麻痹,但是除了羞耻感外,若论痛感,其实也并没有比平时受的拷问训练强过太多。
唐鹰努力屏除杂念,开始思考这次事件。
他们秘密接下朝廷委托的事在唐门只有少数人知道,而南诏王宫的陷阱是早有准备的,很明显消息早已泄露——
——唐家堡高层里,有南诏的内应;
他们在南诏皇宫的行动是三天前才决定的,而凤伽异不但对他们的计划了如指掌,甚至还能一口道破他的名字——
——他们此行十人中,有内奸——
——而且此人,应该还未死!
——必须要将这个消息传回去!
——必须要除掉内奸!
“有那么疼吗,竟然出这么多汗……”
凤伽异心情不错,用一方白绢汗巾将唐鹰背上的汗珠拭去,却惊奇地发现,唐鹰的汗水竟然没有半点汗味,反而有种淡淡的的草木气息。他却不知为了便于隐匿,唐鹰从小就服用一种药物去除体味,一但当他隐去身形,连猎犬都无法追踪。
“唐鹰,本王欣赏你。入我麾下,本王定能保你飞黄腾达,荣华富贵。”
唐鹰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急速盘算着如果假意答应,能否给自己带来机会。
“留在唐家堡,你只是一个杀手;但是为我做事,你可以得到你以前不曾得到,甚至不曾想到的东西。你,觉得如何?”
觉得如何?
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杀手与妓子同流,即便在贱籍中也是低入尘埃,而南诏世子却是真正的天潢贵胄,高高在上。这个世道等级森严,如果有一个皇子有意招揽,有的是达官贵人愿意折腰,像他这样的比庶民更低贱的人,更应该感激涕零,从善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