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纵横杀(83)
凶残的猛兽通常不会允许对自己有威胁的其他雄性进入自己的领地,但在动荡的岁月里,他们像是两匹族群中仅存的野兽,不得不在漆黑的洞穴里,互相依偎地活下去。
失去其中任何一个,另一个也活不了多久。
在疾风骤雨中,卫庄避开了盖聂的伤口。
……
人最痛苦的是什么?
毕生心愿未成前死去?
或是冰冷麻木的苟且活着?
一些人因为这个问题而挣扎于世;而大部分人,却连思考这个问题的资格都没有。
对于卫庄来说,他的答案恐怕和很多人都不一样。
在失去韩国、六国覆灭之后,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和人能够引起他的兴趣。现在想来,这或许就是盖聂的悲哀。
……
粗重的喘/息声彼此交错。
卫庄松开了盖聂的时候,他的发带已经被扯散了不知去向。
盖聂灰白斑驳的头发散落下来,和汗水混在一起,湿漉漉的帖子他的脸颊上。他似乎已经没什么体力,侧趴着在努力平复呼吸。
和从机关城回来那次一样,这是盖聂少有的狼狈时刻。但在黑暗之中,他又像是藏在剑鞘中的一柄剑。
真正的稀世名剑,即便只是静静的呆在剑鞘之中,就会让人想要据为己有。
……
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
这是狂风骤雨之后难得的平静时刻。
盖聂察觉卫庄的手顺着他的腰脊往上走,动作很慢,最后停留在他的风门、心俞之间。
这是一个剑客最致命的地方,心脉所在。
于二人而已,这种碰触都极为陌生。
盖聂默许了这种毫无目的接触。
这一刻,两个人的耳边似乎都回荡起了师傅说过的那句话:——你们两个人,最终只有一个能够走出这里,代表鬼谷派,去改变这个世界。
鬼谷中,有那些失败的鬼谷弟子们的归宿。
剑与荒冢,这是失败者的命运,也是盖聂唯一逃避着的命运。
盖聂知道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师弟手里,但他不知为何一动也不想动。
漆黑一片。
昏昏欲睡中,盖聂察觉一股内力自贴在背后命门的掌心缓缓流转,顺着穴道直入对方经脉,冲开因为受伤而淤血受阻的窍门,慢慢引导周身鬼谷之气的调息游走。内力安抚了他因为刚刚的事情而隐隐作痛的伤口,也让因为自己内息波动而蠢蠢欲动的咒印重新归于平静。
盖聂记得这种感觉。
在飞回桑海的那几天里,在断断续续的意识中,他记得这种熟悉的力量。
……
卫庄低头,凭借着内力在漆黑的夜里,看见盖聂蒙住眼睛的那条布的边缘已经濡湿。他伸手沿着那边缘划动过去,看那濡湿的范围更加大了。
这或许只是汗水浸湿的痕迹,但也可能是他在不久之前的□□里被自己逼出的泪水。
隔着自欺欺人的东西,就可以欺骗自己不用面对,可以放纵自己暂时软弱。
隔着自欺欺人的东西,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打量对方,可以期盼自己他会一直这样软弱。
卫庄的手最后停留在他的风门、心俞之间。
这里有血脉鼓动的痕迹。
这,是一具有温度的身体。
是会感受到疼痛,是还活着的,师哥。
……
盖聂昏昏欲睡,经脉逆流被短暂安抚的舒适。陷入漆黑之后,他将茫然压制住,但这种近似于弱者的情绪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在他身上。
这么多年,受伤也罢,被天下人误解也罢。离开鬼谷十年,踏遍七国,现在回忆起来,最平静的,还是鬼谷那短短的三年。
……
和过去几次比起来,这个晚上其实并不算太漫长。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盖聂大部分时间是没有意识的。
他的身体在营救儒生一役中受创很重,原本可以用内力暂且压制的伤势,因为魂兮龙游之力雪上加霜。若非一路上卫庄用内力替他强行压制伤势,或许鬼谷弟子,世间从此再难成双。
他们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那几次仅有的机会,卫庄都执着于让他清醒地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而这一次,他极为难得的没有在最后关头执着地将他弄醒。
他昏睡过去,因为伤,也因为体力大量的流失。
或许,因为一个人,让他失去应有的警戒心。
……
转天大亮,木门外的长廊上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有人敲门
盖聂仍闭着眼睛,不曾完全清醒。
敲门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然后是荆天明的声音在外面传来,应该是他如前几天那边一早过来替他打水梳洗,替他穿衣用朝食。
盖聂被扰动惊醒,睁眼确实黑茫茫一片。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才回忆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这种情绪于他而言,实属罕见。
他想要起来,刚刚用力却是一窒。他的衣服……都还在地上。
天明就在门外;而他,看不见。
这时,身边传来动响。
盖聂一怔,卫庄没有离开?他戒心降得太低,后半夜意识不太清醒,刚刚居然没察觉身边还有人。
一只手摁着他的肩膀制止了他的动作。
然后这个人下了床,听声音是在穿戴衣物。
……
门外传来对话的声音。
“你不是那个流沙的白凤凰,你、你、你这个时候在我大叔门口出现做什么?”
白凤足尖立在悬崖边的木栅栏上,抱着手,嘴角带着一个奇怪的笑,开着少年:“我劝你,最好不要再敲门。”
“为什么?是不是你们又在?”少年的声音刚出口又打住,他挠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不对,你们老大是我大叔的师弟——现在都是反秦联盟一家人了。”
愚蠢啊。
看他自言自语,白凤嗤笑了一声:“听说你是咸阳宫里逃出来的?那你就该知道,即便是手足兄弟也能刀剑相向。”他的目光已有所指:“更何况,他们还是宿命中注定的对手。”
荆天明仰着头,他纵比过去成熟了几份,性格里面仍有非黑即白的固执东西。他瞪圆了眼睛,叉着腰争辩道:“那是你不懂我大叔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是能只身突破阴阳家大阵的英雄!”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所以呢?这和你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我记得,你大叔还能活到现在,可不是因为你哦——”
赤练说话一向戳人心肺,短短一句话让少年顿时哑口。他想起了什么,低下头,正欲要敲门的手退缩不前。
栈道上另一个方向,长得略高的少年快步而来,目光落在赤练与白凤身上,道:“天明被咒印所控并非本意。他如何敬重盖先生,墨家上下有目共睹。流沙的两位,又何必再逗在下的朋友?”
少年正是项氏一族的少主,纵使逆着光,他双眼之中一目两眸天生异象,让人心生微妙的惧意。
这种惧意在墨家弟子身上十分明显,对于流沙的人来说,表面上并没有太大不同。
赤练的目光落在这个重瞳少年身上。
他成长的速度惊人,与荆轲的儿子相比,或许他更加可怕。
第八十五章 束发
赤练出自韩国宫室,长于庭掖之内。韩宫有古籍,供皇子读书用,还是红莲的赤练是为数不多能够任意进出的皇族公主。她知道,上古传说中拥有重瞳的人,只有三个人:仓颉、虞舜、重耳。
这个少年,是她所知道世间的第四个拥有重瞳异象的人。
圣人?
呵呵,赤练的目光又在项少羽的异象轮眼上扫过,然后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一点儿都不好玩,是不是和墨家的人呆得久了,都是如此无趣。”
白凤哼了一声,看着赤练漫步轻摇往回走,抱着手,一副继续看好戏的样子。
项少羽走近少年:“天明,我与你一同进去。”
荆天明正要说“好”,便听见木门“吱嘎”一声,从内打开。少年一抬头,正要叫“大叔”,却看见是卫庄站在门口,居高临下,面无表情。
“我、我是来找大叔的。”天明顿时语塞,刚刚要说的话一下子想不起来。即便是在机关城他投机取巧接过他一剑,但是出于对于力量本能的畏惧,他对卫庄还是很忌惮的。
倒是项少羽上前一步,敲了敲他的头,给了他一个眼神。
荆天明醒悟过来,连忙道:“对啊,这是我大叔的屋子,你——你这个、这个人怎么会这个时候在我大叔屋子里?”话音未尽,他已经探头探脑往屋子里看。那样子,必定是生怕这个大坏人趁着他大叔受伤卧床的时候对大叔做什么手脚。
项少羽不似荆天明那般单纯,他倒是清楚看见了卫庄眼底的嫌弃,里面的情绪挺多,单单没有心虚和恶意。
荆天明一低头,看见半明半暗的屋子里,一个灰色长发的男人盘腿坐在木榻之上。他的头发垂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孔。
这人不正是他疑心被“害”了的大叔么?
天明眉毛一样,面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喜色:“大叔。”
喊完这一句,才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他一低头,凭借矮小的优势,从卫庄手下一钻而过,得意得朝后面做了个鬼脸,然后朝着屋内的盖聂几步奔去。
到了跟前,才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他的大叔未着上衣,露出腰腹上的绷带,脸上依旧蒙着布条,头发亦是散着,没有规规矩矩束在脑后。
他只在镜湖医庄时,在盖聂昏迷的时候,见过如此模样的大叔。清醒时,他的大叔总是守礼有节,从未如此过,总觉得与平日里的大叔留给他的映像大相径庭。
他今天没挠挠头:“大叔,你是不是刚起来?我是不是吵到你了?大叔,你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