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纵横杀(111)
蒙恬大惊,他以为已经劝住公子,没想到他还一意赴死。只能压低声音道:“公子不可轻生,下官以为罗网挟持了皇帝陛下,恐怕要谋反了,您是帝国的储君,下一代的君主——怎可如此不加求证,就轻易赴死?岂不是将帝国安危置于不顾?”
扶苏一怔,低下头:“蒙将军,父皇他……恐怕已经归天了。”
蒙恬一怔,心中如同大鼓重锤敲响:“公子,您、您怎么知道的?”
扶苏将湛卢置于双膝之上,道:“我父皇生性多疑,诏书与玉印于不同的人保管,若能发出诏书,至少是中车府令、丞相、郎中令中的两人同意才能发出。蒙将军方才也说了,令弟消息全无,那么必然是李斯与赵高已经达成共识,才有今日的诏书。”他抬起头来,目光中痛楚几乎溢出:“他是千古一帝,他若还在,李斯必然不会违背他的旨意。能够让李斯点头发出诏书……将军,只怕蒙氏一族,危矣。”
蒙恬本以为扶苏只是优柔寡断,没想到他已经想到了这里,便咬牙道:“那大公子更不能自戕,随了这群叛逆的意!您是储君,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君主,我蒙恬手握三十万大军,哪怕就是打回咸阳去,也一定要为公子讨回这个公道!”
扶苏却摇摇头:“蒙将军,天下已经战乱太久。帝国……实在经不起再一次流血,百姓只想要一个没有战乱的家园。”他的目光平静:“我,不愿向我兄弟挥剑相向。”
蒙恬大恸:“公子,您不该这样想啊。天下,或许需要您这样的储君,才能看见希望。”
说到这里,账外却吵闹起来。
原来是真刚断水想要闯大公子的营帐,被守备的军士拦住。蒙家军本来就对来宣旨的特使不满,一下子就剑拔弩张起来。
作为大营统帅的蒙恬不得不出面阻止事态恶化,至少不能给罗网一个他治军不严、暗杀特使的罪名。
蒙恬站起身来,他低头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扶苏欲言又止,最终拱手抱拳:“下官失礼了,借公子宝剑一用,随后自当奉还。”
说罢,弯腰一把夺过扶苏膝盖上的湛卢,转身大步出了营帐。
扶苏一直到账幔被重新放下,才缓缓摇头,道:“蒙将军,扶苏恐怕,注定要连累蒙氏一族了。”
他将手探入袖中,慢慢抽出一柄形状奇怪的小剑。
“欧冶子所铸宝剑何止湛卢。”他抽出这柄细长诡异小剑,喃喃自语:“夫纯钩,鱼肠之始下型,击之不能断,刺之不能入。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这柄剑,生来便是逆理悖序的,用来弑君杀父,父亦可能杀子。
那时的自己想着,真是太可怕了。想着父皇赐予自己这柄剑是已做警示之意。
而今再想,或许是将这抉择,交于自己手中。
弑君?悖逆?
是否要在大秦的土地上,再一次与血脉兄弟挥刀相向?
他落下泪来。
“父皇,儿臣不孝,终究是要辜负您的期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这里,我考虑了很久,准备这么处理,实在不想把他写成一个笨蛋。
蒙恬:我听一个朋友说曾经说到,剑,分为天子剑、诸侯剑,与庶人剑。
扶苏虚心:蒙将军的朋友是?
蒙恬:昔日帝国第一剑客。
扶苏:孤听说他没朋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剑上忠臣血
扶苏慢慢擦拭好鱼肠,整肃衣冠,正要举刀却又想起了什么。
他唤了一声:“阿奴。”
角落中一直蜷缩的女子瑟瑟发抖地站起身,语气中带着哭音:“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公子不要奴婢了么?”
扶苏长叹一声:“阿奴,我知道你有办法。我自裁之后,你自己找个地方,躲避起来罢。罗网,应该不会在为难你。”
那哭泣的女子面色一僵,哭声噎住了。
扶苏转过半个身子,对着他,平和道:“孤在咸阳宫中毕竟呆了许多年,罗网的习惯,就算早年不懂,如今也是略知一二的。你身上,又和他们一样的那种感觉。”他停了一停,又道:“再说,在那样的残酷战场中,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撑到最后?”
那女子哭泣的软弱之色渐渐淡去,化作冷静的惋惜。她恢复了低沉的声线:“你既然早就知道,就该杀了我才是。”
扶苏摇摇头:“你不过是个棋子。”杀了你,落网自然还有别的人送来。
那女人冷漠道:“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谢你?呵呵,愚蠢,你难道不想知道,你身上中的狼毒为何一直好不了?”
扶苏打断她:“不重要了。我只是告诉你,我死后,你趁乱离开吧。”
女人冷笑道:“看来公子一点儿也不了解落网。你以为,我完成了这个任务,私自离开罗网就能自由了?”
扶苏闭上眼:“路都是自己选的,你只要无愧于心,便好。这乱世,便由我的死结束罢。”
这话之后,那女人的面孔隐入阴影之中。
帐外的争吵声更加近了,有人大叫着:“抗命不从按我大秦律例便是死罪,长公子不知君要臣死,不死不忠么?!”
扶苏闭上眼,再度落下泪来,空中喃喃道:“父皇……这是儿臣能为我大秦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说毕,那把小剑便朝自己直刺而去!
超塞北疾驰的两匹骏马已经跑得血汗淋漓。
路边忽然飞起一蓬乌鸦,黑漆漆遮天蔽日绕着树冠盘旋不绝,最后朝着远处而去。
盖聂借着马儿飞驰的速度不变,忽然足见点了马背腾空而起,如同一只振翅的白色燕鸟,在半空之中渊虹出鞘,划出一道足以切断黑夜的光,朝着远处的树冠而去。
只听一声裂响,那树冠竟然就这样被一道剑气拦腰劈做两半。地上惨叫着落下一手一足,然后是两个黑衣刺客滚地的声音。
卫庄收紧缰绳,抽出鲨齿,慢慢说道:“又一个罗网的埋伏。看来你们赵大人是势在必得。”
“一起上,否则咱们一个也跑不了!”无从躲避的刺客们不得不拿起剑,朝着两人一拥而上。
卫庄嘴角一勾,鲨齿的剑气摧枯拉朽般一挥而出。
天空中黑云卷积,浓稠暗色被两道剑气劈开又合拢。
战斗并不长,飞远的乌鸦最后一声呱噪的啼叫还在耳边,一切已经归于宁静。
盖聂的脚踩在软草之上,这些草和前日比起来,更加干枯稀疏,彰显着这里已经很靠近塞北的边关。
卫庄用死人的衣裳擦去剑上的血迹:“看来嬴政已经死了。”
盖聂低头检查刺客的身份,片刻之后站起来道:“这些都是地字级的刺客,许多还是刚刚新手。这说明拦截并不是罗网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卫庄低头看着满地的死尸:“拦截不是重点,那么重点就是刺杀了?”
盖聂沉默了一刻:“或者,还有比刺杀更有效的方法。”
卫庄挑眉看了盖聂一眼,然后嘴角勾起嘲笑道:“你对你的老对手的了解真令人惊讶。”
盖聂翻身上马:“走吧。”
下邳的一间茅舍之中,张良从一宗竹简之中抬起头来,面色有些古怪。他看向站在屋前的下人:“你是说皇帝车架之中,为了扰乱视线夹杂了鱼货?”
那下人手舞足蹈道:“可不是,一车臭鱼,就算是要吓跑刺客,也着实太臭了了些。也亏得那嬴政受得了!”
张良放下竹简,转身看向窗外,许久忽然出声道:“嬴政死了。”
那下人被吓了一跳,当即结结巴巴。
张良转过身对着他急速说道:“你马上回去转告我大师兄、二师兄这个消息,除却他们,万不可让第四个人知道。”
那下人忙道:“那,三当家您不是可以回去了?”
张良摇摇头:“此刻时机犹未到来。”他再度遥望窗外:“小圣贤庄能否重现昔日成就,就要看谁当皇帝了。”
那人不懂:“公子的意思是我们不报仇复国了?”
张良闭目叹了一口气:“我与扶苏在昔日在小圣贤庄那次接触,知他是个贤者。若天下由他继承,百姓能得修养生息,这国——不复也罢。”
下人忙道:“公子!?”
张良又道:“可若不是扶苏即位……无论如何,你去见过我大师兄二师兄后,便去通知我张氏一族的子弟。变数,就在眼前了。”
凝滞的气氛吓到了那跪着的仆从,连忙应道:“诺,公子。”
漠北军营的帐中。
一声细微的响声传来,是什么东西没入皮肉的声音。
“你——”扶苏睁大了眼睛,看向持剑朝自己走来的那个女子——或者说是罗网的女刺客。
那女子拾起地上的鱼肠剑,插入自己腰间,平凡无奇的面貌居然在这一刻显出了生机来。她对着扶苏一笑:“你说的对,我也想自己选一次。”说完这话,她伸出手在扶苏棱角分明的下颌慢慢划过,慢慢往下,刮过男人的喉咙,轻轻挑开对方对襟的领口。她的神态露出十足妩媚来:“横竖都是死,不如,奴家来帮你。”
……
蒙恬与使臣仍在对峙,却在此时有人高声哭道:“不好了,公子自尽了!”
蒙恬心中一震,那一刻只觉整个大秦的天幕都在他眼前坍塌,直端端朝他倾轧下来,将他死死压住,毫无一丝喘息的余地。
士兵们纷纷往公子营帐去看,却都又回望着他,不敢进去。
蒙恬只觉双足重越千金,每一步都踩在泥泞的冰雪之中。他挥手掀开帷幕,看见穿着白色锦袍的公子卧倒在地,长剑切开喉咙,血水喷洒出来溅满了半张露在外面的脸,也浸透了帐内铺着的长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