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纵横杀(19)
除开墨家巨子师傅这个身份,盖聂确实是在这乱世中值得信赖的朋友。
盖聂带回碧血玉叶花的消息很快被机关鸟带去小圣贤庄,隔日有间客栈便来了两位客人。
身披斗篷的是据说一直闭关钻研棋谱的荀况夫子,另一位一进门就朝着白衣剑客飞身扑上,嘴里叫嚷着:“大叔,我想死你啦!”
丁胖子挂上“今日有事主人未归”的木牌,关门闭户只待墨家与小圣贤庄的客人。现任墨家巨子紧紧挨着盖聂席地而坐。荀夫子仔细查看桌上的碧血玉叶花之后,摸着胡子道:“正是此花,我听闻此花已有四十余年不曾有人寻到过,不知……”
班大师心中大定,呵呵得笑着:“天无绝人之路,蓉姑娘此番果真有救了。这还要全靠盖先生仗义相助。”
荀况将目光投向盖聂,颔首道:“这位就是皇帝陛下亲自赐封的剑圣盖先生了,上回造访匆忙,不曾与先生深谈。不知先生这株奇花时从何处得来?”
盖聂对荀况拱手行礼:“不敢劳动荀夫子。此番能得此花,全靠荀夫子当日指点,在下有幸在昆吾之地听闻有人见过此花,这才能得次一株。”
荀夫子素来不与江湖中人论交道,这回难得与盖聂谈论几句昆吾之地的风貌。众人在一旁听了,也只能只言片语中得知其中艰辛晦涩。只有天明因为年纪小,旁听之时不住发问,发出啧啧之声。
城中宵禁时辰将近,荀况夫子必须告辞离去。
天明露出念念不舍之态。荀夫子因为棋艺之故也算与这子明小友有过交情,还是第一次看他露出这般依恋之态,想起这也不过是半大的孩童,不由心软一番,允许他在有间客栈歇息一晚,隔日赶回小圣贤庄上早课就好。
天明自然欣喜万分,拼命点头表示知道了。
晚间就寝,丁胖子无师自通为了表达对盖聂相助墨家的感激之情,特别烧了热水请剑圣沐浴休息。盖聂极少做此等奢侈的享受,他一贯克己,风餐露宿也不觉辛苦,本想拒绝,但架不住庖丁等人的眼神,也知道墨家诸人不知如何表达感谢,也就默默领受了此番好意。
客栈的后厨有地龙,隔壁隔开一间房子做了浴室,因为地龙从不歇火的缘故,水温很是舒适。
盖聂全身浸泡在热水之中,必须承认这对于疲惫劳乏的身体是一种暂时的安抚。
湿润的雾气弥漫在隔间里,盖聂忽然睁开眼睛,对着门低喝了一声:“谁?”
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一个毛茸茸的头探了进来:“大叔,我替你搓背。”
盖聂哑然,他记得自己进来之后,是栓上了门的。
天明鬼头鬼脑的进来,不等盖聂开口,就用一种孩童特有的委屈表情瞪着盖聂:“大叔,你走的时候一声不响,都不等着当面和我说就离开了。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万一你又受伤了怎么办?”
盖聂看着天明,默默地将原本打算出口的话咽下,然后对天明说:“大叔很抱歉,当日事态紧急,来不及和天明当面道别。”
第二十一章 诲尔谆谆
天明泫然欲泣的委屈神情一顿,盖聂大概是他这一生中唯一一个会向他郑重道歉的人。而正是这个人,也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强者。
天明自出生就没有父亲,小高他们总说他的父亲是一个大英雄大剑客,可天明心目中一直有一个英雄的形象,并非他们口中洒脱不羁的侠士,而是另外一种,隐忍的、沉默的形象。
真正的强者,是不是就是这样模样的?
天明默默走近盖聂,举着手里的布巾对盖聂笑:“大叔,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照顾我,你是我的师傅,我也应该为你做一点事情。”
盖聂目光温和得看着天明,看着他强打精神说笑,想起了在机关城倒下前这个孩子的哭声。那个时候他一度以为他的坚持他所追求的梦已经被这个世道抛弃了,是这个小孩一直告诉他,他是被人需要的。
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盖聂本身也是一个并不擅长拒绝别人的性子。所以当现任墨家巨子用飞快的速度脱光了自己往浴桶里跳的时候,他很自觉地让出了自己后背的位置。
原本咋咋呼呼的天明在看见盖聂的后背时忽然怔住了。
盖聂侧头看过去:“怎么了,天明?”
天明的声音传来:“大叔,他们都没告诉我,你这次又受伤了。”
盖聂一怔,心头微微暖起来:“天明,大叔没事。”
天明吸了吸鼻子,往前靠一点。盖聂听见划水的声音,然后自己的后背上被湿热的布巾覆盖住了,开始上下擦拭。
“大叔,你怎么身上都是伤?肩膀上这道伤口到现在怎么还没好?当时是不是伤得很重?是谁伤的你?当时是不是很疼?”
盖聂心想天明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这样一大堆问题问出来,前面问了什么恐怕都忘记了,他只用回答最后一个就好:“大叔,不疼,让天明担心了。”
天明和盖聂在一起的时间不算短,他已经习惯了大叔一力肩抗的性格,不再多言,手下卖力得替师傅搓背。只是很快,他又疑惑起来:“大叔,你的腰上的伤,好奇怪?”
盖聂一怔,腰上?
他并不记得腰上有伤。
天明已经继续往下说:“不是剑伤,不是刀伤……可是为什么像是有好几个黑色手指印一样?”
盖聂突然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那个混乱的晚上他能保持神智清醒的时间不多。他一开始的对抗让卫庄失去耐性,卫庄手段一向直接,下手的时候没有什么温情可言。
在他尚有余力运气冲开穴道的前半个晚上,卫庄一直钳制着他腰间的腰俞、髓空二穴,以至于他腰间往下根本使不出力气。
再后来,长时间的侵占与伐挞让他的体力和意志一起耗尽。他从来不会轻易向任何人低头,但他对卫庄始终有所顾忌,或者说,他们中间始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同门之情。就像卫庄在最后关头反噬了蚩尤而没有伤及他的性命一样,他同样在机关城无法对卫庄下更重的杀手。既然没能放任他跌落悬崖生死由天,那么后果也必须一力承担,不能回头。
后半夜,卫庄也失控了,而他也在长久的纠缠中开始低头。他实在无法理清两个人走到今天这步的缘由,只是本能觉得这一回与上次机关城之后养伤的经历不一样。这次他除了虚弱疲惫,伤得并不重。已经三天过去,他没想到还留下淤青让天明看见了。
大概要感谢于盖聂长期的沉默的习惯,这一次的语塞和心虚居然没有引起墨家巨子的注意,他已经自顾自往下说:“我听丁胖子说,天下有一种武功叫做无极指,功夫都在一双手上,足以开山裂石。大叔,是不是无极指也是坏人了?”
盖聂一句话都没说,贴心的徒弟连借口都替他找好了。虽然剑圣此生从不妄言,但逃避问题的法子他却尤其擅长。以前用这个法子回避师弟的诘问,现在用着法子忽悠小徒弟也毫无障碍。
于是剑圣调整了姿势,把天明放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然后对他开始授课:“天明,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好人与坏人的区分。昔日鸡鸣狗盗世人皆以为耻,然本领用得好了,也能救人一命。剑是凶器,但也分救人的剑,与杀人的剑。”
天明立即有点晕,之前的问题都忘光了,顺着师傅的话往下问:“大叔用剑也杀人也救人,但大叔杀的是坏人,救的都是好人。”
盖聂道:“但世事并非绝对。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每个人的身份都会转换。比如在嬴政与蒙恬看来,我与墨家,都是帝国的叛逆。但站在墨家的立场,嬴政可能是杀人无数的残暴君主。然而站在史书上看,却又是另外一种结论。天明,你懂了吗?”
天明无师自通,忽然问道:“那么卫庄大坏人呢?他杀了墨家那么多人,肯定是大坏人了吧。”
盖聂的眼睛在雾气后面显得有些沉郁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传来:“他是鬼谷的传人,他的理想与我虽然不同,但也层有过抵抗秦国复兴韩国的梦想。他其实一直很清楚他追寻的东西,只是手段方法与我不同罢了。”
天明糊涂了,他的神色迷茫:“可是机关城明明是他联合嬴政给毁掉了,他杀了那么多墨家人,大叔却说他抵抗秦国。”
盖聂觉得这件事情解释起来或许太复杂了些:“有时候,手段只是他达到目的的一种途径。”
天明捧着头:“卫庄大坏人杀来这,大叔却说他不是个坏人,大叔你是这个意思吗?”
盖聂说:“有些人杀人是为了救人,另外一些杀人,确实为了救世。合纵连横,本身就是一件复杂的事。”
天明:“大叔,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盖聂给天明的头上浇了一瓢水:“决断,这是一个即使是能够明白,也不一定能做出的选择。所以能做决断的人,都是天下间的最强者。”
天明捧着湿漉漉的头发哀声叫嚷水进眼睛了。
盖聂嘴角难得有些笑意:“天明,你是不是有点晕想不明白?”
天明哼哼唧唧:“是啊大叔,你说得太难了我听不明白。”
盖聂关心道:“你是小孩泡太久了头晕是自然的,快起来穿衣服。荀夫子说你明日还有早课。”
天明“哦”了一声,捧着头哼哼,觉更晕了。
最后还是盖聂把天明抱回房间。
班大师因为解密机关锁的缘故这几天昼夜颠倒,看见盖聂抱着天明通过穿堂之时就开口打招呼:“盖先生,天明巨子这是……?”
盖聂对班大师颔首问好:“他睡着了,我送他回房休息。”
班大师看见天明的头发湿漉漉的,而盖聂也是一副眉间发梢带着潮气的模样,浑身的锋利之气都被水打湿了一眼,显得比平日更加随和无害。班大师的机械手臂在下巴上摸一摸,叹气道:“也真是为难你了。自从知道你独自离开之后,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其实他一直很担心你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