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纵横杀(116)
那人又道:“可我听说他好酒贪杯又爱赌,家中一贫如洗还喜欢四处学那游侠之风,莫非真当自己是信陵君不成?”
朱家笑呵呵道:“成不成就我可不管,我只知道我老朱的眼光,可从来没有错过。”
那人仍旧不信。
朱家将手一摊,露出三个骰子:“不如赌一局。”
……
入夜山中寒凉露水重,一蓬篝火升起,灼灼之广驱散寒冷。
地上插着树枝,树枝一头穿着炙烤变色的野物。
盖聂将烤干的树叶铺好,对风尘仆仆的帝国公子道:“今夜早点休息,明日就能到了。”
帝国公子脖子上缠绕着包扎的布条,都是从他还算干净的内衫上扯下的布条。他已经能自己走路,只是仍旧虚弱。喉咙受的伤让他无法开口,正好也免去了开口的不知所措。
他朝着盖聂微微颔首表达谢意。
这数十日的奔波是他此生最为狼狈的经历,不过与起先前被刚刚赐死时的绝望比起来,他的心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是没有想过自裁,不要这样苟延残喘得东躲西藏,但盖聂没有给他机会。
甚至卫庄也总是在他有所行动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出现,打断了他的计划。
五六日之后,他忽然觉得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死志一旦动摇,便很难再度聚起。
那次谈话之后,盖聂没说要送他去哪儿,他也没有意图询问。
再抬头时,看见盖聂拿着渊虹将烤熟的猎物切好,用树叶包裹了,递给他。
卫庄没有抬头,面前已经放着一份打理干净的食物。
没有人再开口,事实上扶苏很少看见传说中势不两立的纵横师兄弟说话。但他们中间总有一种奇怪的默契,互不干涉,又总能互相弥补。
一直到前夜扶苏夜里伤口痒痛无法入睡,听见响动睁开眼睛,看见迅速分开的两个身影。
那一次,他一夜未眠。
他幼年时开始读书,读过《尚书·商书·伊训》,便知晓“三风十愆”中有“比顽童”之风,昔日他读《韩非子》中《八奸第九》也说,国君如果“爱臣太亲,必危其身”,可见也是不赞同的。
知礼和知义曾经是他生活的全部,在他的人生和希望被骤然打碎之后,他忽然有点羡慕面前的两人起来。
但他脑中现过在黄沙中一左一右踱步而出的两个人,手持利剑,身长如松,守望相依的那种感觉向他骤然袭来。
……
能得同袍若此,知己劲敌,岂曰无衣?
人生无憾也。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杀至亲骨肉
扶苏受伤,身体虚弱。
为了安全,三人在密林间穿梭掩藏行迹,赶路的速度被迫放慢。以至于从九原郡往南一路十数日的来时路,回程走了五旬有余。
而在这段时间内,罗王的刺客来了六七波,都被纵横二人联手绞杀。
最后一匹刺客到来之前,胡亥终于奉先帝遗诏,继位登基为帝,自以为成为这个天下的主宰。李斯毫无疑问继任丞相,主持帝国政务。中车府令赵高升任郎中令,跻身帝国核心机要大臣之列,兼领宫廷守备,统御罗网。
新政中透露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而在风雨中站到旧党一边的蒙氏一族,却终究没出现在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名单中。
一代名族,三世功臣宿将,曾经秦王身边无可争锋的武将世家,就此覆灭。近千颗头颅,随着长公子的自尽,悉数滚落土里,身首异处。
消息传到墨家时,已经是数月之后,彼时扶苏刚刚抵达桃花秘境,正和墨家的人大眼瞪小眼。
墨家反秦已久,这么多年代代相传的信仰都是抵抗秦国暴政,因此当眼前这个帝国原本未来的继承人站在他们中间的时候,从班大师到天明都显得不知所措。
扶苏在桃花谷停留了下来。
一开始,人人都以为这不过是暂时躲避帝国追击的权宜之计。但是这次停留却比他们想象中更长。因为冬天一到,连接着外界的潭水结冰,出路被堵死了。
扶苏的喉咙的剑伤结痂已经脱落,他却失去了开口的能力,终日呆在自己的木屋里。
墨家人虽然对扶苏有所忌惮,但看久了一个受伤的落魄贵公子的孱弱之姿,立志锄强扶弱的墨家人忍不住用自己的方法向对方表达的接纳的意思。比如替他加固了抵抗寒冬的木屋,比如替他硝制好猎来动物的皮毛供他祛寒,比如墨家的小巨子插科打诨的去到落魄公子的跟前和他胡说八道。
出谷对于纵横而言并非不可能,只是两人再一次留在秘境之中。
冬尽,刚刚继位的二世效仿其父,巡行刻石昭告天下,威服海内,顺便视察即将完工的碣石宫。
这一路走得异乎寻常的顺利,但初尝权利滋味的二世却闷闷不乐,愁眉不展。
回咸阳的马车之内,胡亥把玩着手里的传国玉玺。语气略显烦躁:“师傅,丞相终日在外,正好寡人与你说说话。”
赵高听了,立即露出一个妥帖的笑:“陛下,丞相也是操劳国家大事,为陛下分忧。”
胡亥憋憋嘴,道:“今日丞相上书十条,阻谏寡人修建阿房宫的折子。寡人倒想问问他,若是先皇再世,看他敢不敢上书阻谏。”
赵高闻言一笑,做出同情为难之色:“陛下,兴许丞相是觉得陛下年纪小,思虑不若他周祥。陛下刚刚坐稳,还是忍忍为好。”
胡亥叹道:“这也得寡人忍,那也得寡人去忍,寡人到底还是不是皇帝?”
赵高:“陛下还有其他烦恼?”
胡亥叹道:“昔日寡人年纪小,一直养在先皇身边,那些兄长公主开府早的就没见过几次面。寡人可是听说这些兄长们,最近都不大安分。”
赵高眼珠一转,露出一个恰到好处为难的神色,然后像下定决心般道:“陛下,臣下早有同感,因此命了罗网下属潜伏在各个公子与公主府中,兹事体大,一直未敢向陛下禀报。既然陛下问起,请允许臣下一一回禀。”
胡亥翻身而起:“还是老师替寡人着想,来来来,你且说来。”
赵高道:“臣下打探到,沙丘之谋,宗室与大臣心中皆有存疑,诸位公子也私下与几位公主频繁往来,与先前大不相同。大臣都是先帝老臣,认为诸公子皆比陛下更有资格继承大统,各位公主的驸马手中多少也握有兵权。这几日来,陛下可曾发觉朝堂议事,各位老臣面从心诽,阳奉阴违?”
胡亥登时被挑拨的大怒:“有这等事?”
赵高低下头:“臣下居郎中令任事,诸位公子大臣怏怏不服。臣担心这样下去……”
胡亥眯起眼:“这样下去会如何?”
赵高顿首道:“这样下去,臣担心腋下生变,国家有难啊!”
胡亥手中一握传国玉玺:“依着老师看,寡人该如何是好?”
赵高正等着这句话,立即道:“陛下,臣愿陛下疏远宗室,根绝窥伺帝位者,严法重刑之下,有罪者株连九族。或可兴大狱而使人人自危,以此可无暇生乱也。此,为极权二术也。”
胡亥露出不忍的犹豫之色:“可那必定是寡人的兄弟姐妹啊……”
赵高:“陛下,当断不断,假以时日,必定反受其乱呀。”
……
这一夜,咸阳城中血色漫天,百姓在宵禁之后听见比寻常更加沉闷急促的巡城步调,到了后半夜,惨叫与奔逃的声音此起彼伏。帝国的公子、公主的府邸一夜之间被罗网荡为平地,凄惨的求饶声中,火光冲天而起。
隔日,丞相公布了这些王孙公主们的“不臣谋逆”罪行,皆为戮刑。
公子将闾昆弟三人被囚宫中,捧着“罪当死”旨意呼天不应。在亲族灭绝的绝望之中,含冤举剑自戕而亡。
公子高为保家族,不得不上表自请殉葬,陪葬骊山。胡亥准,赐钱十万亿葬。
两日之内,在帝国中心的咸阳城内,在商君昔日立木为凭的菜市街口,不肯自戕的十二位公子与他们的子嗣血脉,便在秦国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中被勠死,宗室振恐。
悲嚎之声尚未停歇,先帝的十位公主和她们的驸马家眷,在杜县被砣死,数千人死无全尸,血流成河。鸦雀在惊慌中弃巢而去,盘旋不肯离去。浓稠的夜色中传来夜枭的啼叫三日之内不绝于耳。
从此,宗室之中再无一人敢言尔。
骊山东行不过里许,十数个简陋的土坑掘好,坐东向西,南北纵列。首足分离的昔日王孙公子公主们被草草装殓入椁,埋于黄土陇中。陪伴他们残破躯体的,是生前享用的金玉冠冕,锦绣衣袍。为首的墓中,是一柄孤零零的铜剑,传说那是扶苏自刎谢罪的兵刃。
王室血脉凋落,咸阳宫之外的土地上,这个帝国赖以生存的法则次序正在瓦解。恐惧和自危像是野草的种子,催生出畸形的花朵,最终结成剧毒的果实。
……
夜中星陨如雨,或长或短,明灭如飞蛾扑向烛火。
向东远行的巨大楼船之上,月神结印苦苦推演,面色渐渐苍白。油灯摇曳,趁着她的面孔隐隐绰绰。
“我看见楚国的战马踏上骊山陵墓的封土,烈火烧毁延绵不绝的宫殿楼阁,这是这个帝国的归宿,这个时代最后的乐章。”她住了口,幻音宝盒得而复失,帝国之后的命运已经超越了她的能力。
她看了一眼黑暗中的人,语气迟疑:“只是……阴阳家……”
话语未尽,已经没有必要。
阴阳家以斗转星移的力量,谱下亡秦必楚的华美乐章,四海为曲,山河为弦。然而变数已生,皆因一个刺客所生的孩子。
楚国的铁蹄能够踏碎嬴政的江山,然而楚国的命运,却也卷入这乱世的洪流之中。失去幻音宝盒的阴阳家,在百年之内,已经无力再影响天地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