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炭香(20)
可他现在是薛洋,早已不是从前小友的样子,却还在拙劣地模仿从前的点点滴滴,妄图继续做晓星尘那双他亲手挖出来的眼,他变得行事婆妈、如履薄冰,不知是图自己一时兴起,还是为了别的。
薛洋狼狈地拖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躯壳向上爬,齿间残留着血迹,他的身体已经严重缺水,再分不出一滴唾液去洗干净他充斥着铁腥味的嘴巴。
他的手在结冰的石面上一打滑,身体重心不稳,额角斜磕在阶角上,撞出了一滩血。
他趴在原地良久,突然狂笑起来——
很纯粹的、薛洋常常发出的笑,好像跟他看见宋岚在白雪观的惨声呼救前无能为力,和看见晓星尘被骗去穿上他粗制滥造地缝上几朵土不啦叽的大红花的道袍时发出的笑声并无二致。
只可惜在呜咽山雪中,这本该直穿人心的锐利笑声变了味,倒像是悲痛欲绝的失声怒号:
“臭道士,你就去救你的世吧!”
你知不知?这世界上众人自有命数,天灾人祸前各有招法。
你给他们一个倚仗,他们自己就会像没了骨头似的靠过来,把这种救赎当做应得的东西,不会感激半分半毫,到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哪怕只需他们轻轻拽一把,他们也只会把你当做瘟神一样远远推开。
你瞎了眼,失了友,被受了你恩惠的人忌惮。比你可怜的人已经没多少了,你却还上赶子地找罪受!
蠢货,活该你讨不了好!
你看,你救了我,现在你捞到了什么呢?
想到这,薛洋止住了笑声。
两行滚泪洗过冻裂了的脸皮,被卷进暗无天日的风雪中。
他委屈,他不甘,他嫉妒,他恐惧。
——“薛洋,你真是太令人恶心了。”
这些最负面的情绪杂糅在一起,会变成什么呢?
“晓星尘。你救苍生,爱世人,飞蛾扑火,万死不辞,”
薛洋睁开那双被吹得仅能辨清光影色块的双眼,仰望密不透光的云层,他辫发撒乱,血泪纵横,宛如失心鬼魅,六神无主地说给自己、说给仿佛从未善待过他的天地、说给晓星尘,
“为什么,你就独独不肯渡一个我?”
他一脚踩空,眼前一黑,摔在了一片广阔的石坛上。
晓星尘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没有瞎,睁着眼睛,看见薛洋拿着他那把不祥的佩剑,逢人便砍。
鲜血像开了闸一样四下漫涌,浸泡着倒下的死人,打湿了薛洋的靴裤,却在离晓星尘相距咫尺时忽地刹住了车,圆润地划开一道弧线,分拨从他脚的两侧向后继续前行。
薛洋用一条染血的白绫蒙着眼,身姿宛如游龙翩跹,剑剑致命,招招骇人。
晓星尘想要阻止他,却叫不出声,他想冲上前去,脚底却好似与地面粘合,一步也挪不动。
“杀人如麻,那是个恶鬼。”
耳廓响起了一个空灵的嗓音。晓星尘讷讷地转过头去,他的身边站着,哦不,是飘着一个女人。
女人黑雾遮口,身材纤长,脚不沾地,本该端庄素雅的乌青衣袂硬是叫她飘出了一股子邪气。她嘴上说着薛洋,眼睛却盯着晓星尘:“你看,他杀了这么多人。”
“你是不是想让他停下。你动不了,要不要我帮帮你?”
晓星尘愣愣地点点头。
女人眉眼一弯,袖袍一振,抖出了晓星尘的霜华。她摆正剑尖,冲向了屠杀中的薛洋。
晓星尘大惊,疯了似的捶打着面前无形的屏障。
不对,不是,你做什么?你停下!
“如何不是?”女人能听到他的心声,她转过头,用剑指了指薛洋,“你说他无恶不作,十恶不赦,祸乱苍生,有错?这种人,不当死?”
他……他……
“他什么呢?”女人微微一笑。
他当……不不不,不是!我……
那女人皱起眉头,居高临下,似乎极讨厌这样婆婆妈妈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的人:“算了,不肯说出来的愿望,我又如何能帮到你。”
“你且醒过来吧。”
晓星尘猛地挺起了上身。
洞外发了狂的暴风雪席卷万物,怒号而过,却好像十分遥远。
晓星尘侧耳倾听,突然回想起了些什么,宛如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
他试着动了动眼皮。
圆滑的触感从眼皮内侧轻轻滚过,痒痒的。
一圈,两圈。
他终于颤抖着睁开了双眼。
入目的,是在洞外徘徊的乌蒙飞雪,手边的霜华,和衣冠不整、衣装显脏的宋岚。
没有梦里的女人。
也没有薛洋。
——咔哒,锁落了。
第十二章 终章
“醒了?”
“……哟,这么快就下来陪我了?”
“怕是要叫这位公子失望了。阎罗王还没想让我俩去扰他老人家的清净。”
“你得了吧……他如何了?”
“我说过的,那里十分灵验。”
“……金光瑶。”
“嗯。”
“你大爷。”
——时间的伟大非我等能够揣测,他能谱下最动人的结局,也能逼得人发疯发狂。
晓星尘将霜华收入剑鞘,叹了口气,回身强打起精神对连连道谢的店家抱以一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店家早些再把铺子打理好吧。”当他对上一言不发的宋岚时,黑衣道人的表情只差没把“恨铁不成钢”几个字儿写在脸上了。
砸摊的小流氓被二指粗的麻绳钳缚着,像条腌过头的酱瓜,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的让两名修士押回了当地的仙府。
宋岚也叹了口并不存在的气,双手在空中施施然比划了几下:
【这是第几个?】
晓星尘沉默须臾,将霜华用剑套裹好,负回背后:“我必须要找到他……”
找到他,问清事情原委,讨个说法。
【他既是已经离开,你又何苦大费周章地再去寻?薛洋此人行事诡谲,你不怕他再……】
再欺你,骗你,害你。
宋岚的动作凝在空中,他垂下眼帘,自觉失言。事到如今,他早已不好伸手去管太多晓星尘的事,他虽不愿看到挚友魂不守舍地漂泊苦恼,可回头想来,最让晓星尘痛苦的不正是当初语出伤人的自己吗?
他道过歉,说出了想说的话,他告诉晓星尘:这些年你辛苦了,对不起,错不在你。可他未曾在最开始晓星尘受伤的时候为那道伤口敷药调养,如今时过境迁,姗姗来迟的歉意兴许能微微抚慰晓星尘的伤口,可烙在心上的那道疤却是再也抹不去。
就像现在,是非对错,也都由不得他置喙了。
【那么倘若他真已葬身于卧龙旮,你又当如何?】
晓星尘握着拂尘的手猛然一攒,几乎是脱口而出:“不会!”说完,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激动,于是放平缓调子,温言重复了一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尤其是……他那般的人,绝不会这么简单就交了自己的命,绝不会。”
宋岚还想比划些什么,可终于还是将方要抬起的手垂了下去。
——你说过,你不愿与仙门世家有过多交集。百家有难,你可拔刀相助,你遇难题,当自立自强。
五日后,兰陵花宴。
金光瑶大宴宾客,琼浆珍馐堆叠成山,无需请帖,凡到席世家子弟,皆设座款待,以庆贺九十九座瞭望台封顶完工。
晓星尘穿梭在往来寒暄的嘈乱人流之中,避过过路宾客审度的视线,走完了金麟台气势恢宏的汉白玉石阶,仰头注视张灯结彩的玄关,眼睫颤了颤。
世家门阀。
可怖至极。
“晓星尘道长。”金光瑶正招呼客人,余光瞥见一抹白色身影,大喜过望,提起衣摆便噔噔噔地迎上前来,“自巴陵一别已有三年,晓星尘道长可还安好?宋道长怎的没有一道前来?”
晓星尘想了想尸纹遍颈的宋岚,一时竟不知安好与否该如何界定,只得有些疏离地微微一笑,躬身回礼:“今日独行。”
那日晓星尘恢复了灵力后,便摸索着拔了宋岚后脑中插着的刺颅钉,破了薛洋设下的禁制,顶着偃息障目的狂风暴雪御剑前往欧阳宅,几番差点从飘摇的仙剑上跌落,但还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蒋家冲。
可刚横穿伏龙堂,便见一群训整有素的修士身着金黄劲装,列队结阵,已经在安抚疏散惊恐万状的巴陵百姓,看上去仿佛有备而来。金光瑶站在阵法当中,负手而立,将组织工作指挥得井井有条,一派阵脚不乱岿然不动的名士模样,眉间那点朱砂散发着极少显露的逼人傲气。
八面玲珑的敛芳尊怎会不知“物尽其用”一词几笔几画?
——“悯善,成美到何处了?”
“回宗主,距其上岸大约还有半日。”
“那我也是时候拾掇拾掇动身了。”
云梦是江氏的地盘,江澄能在金光瑶第一次提出于云梦设立瞭望台时耐着性子婉言谢绝已属仁至义尽。兰陵金氏的势力还未大到足以一手遮天,金光瑶拿捏得准分寸,碰了壁后便不再去江晚吟面前给这个肚子里时刻揣着火药的年轻宗主添堵了,但这也并不代表他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于是金光瑶的眼光转向了与云梦相隔甚近的巴陵。巴陵欧阳氏虽不是那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但也远远比不上云梦江氏威震一方。而只要有条裂缝,金光瑶便能戳进去一根淬了毒的针。
金光瑶要帮薛洋达成心愿是真,需要借他之手找一个理由在巴陵设立瞭望台也不假。至少在他与匆匆赶回巴陵却只看到一个连残局都让热心肠的兰陵金氏收拾得七七八八的卧龙旮的欧阳信商议瞭望台一事时,这位可怜巴巴的家主就只剩听的份儿了。头一次给薛洋收拾烂摊子还能捞着这么大的便宜,感觉倒也新鲜。
晓星尘和宋岚在其中帮忙打点事宜,救回了奄奄一息的阿箐;后来又难得走运,掏了薛洋胡乱塞在外袍里的尸毒粉解药解了即将尸变的人身上的毒;接着再是协同金氏欧阳氏压制邪祟。虽有兰陵金氏各种稀奇古怪的仙器助阵,但等两家修士修补好卧龙旮的禁制封印,也折腾了一月有余。
卧龙旮邪祟暴起一案尘埃落定后,欧阳信来找过晓星尘。他在金光瑶那里吃了好大一个瘪,自是难掩心头苦闷,他阐明了阿箐求助与他的相关事宜,想向晓星尘讨一个清楚明白。可晓星尘自然是与他一样的一头雾水。看道人也这般苦恼,欧阳信只觉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分明挨了兰陵金氏从暗处捅出来的一闷棍,却连一声痛都喊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