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炭香(15)
“你知道——”
“操!”
粗砺的叫骂声碰撞在茶楼的内壁上,声音本算不得多大,但经过在筒楼里的步步攀升还是足以打断旁人正常的交谈,与之相和的还有女子短促的惊叫和骰子稀稀拉拉落地的声音。
哪个傻球输了银子跟只狗似的叫唤?
薛洋遭人打断,沉着脸走到栏杆旁,循着妓女和嫖客看热闹的视线定位到了一个完全可以说是矮小的身影,正火冒三丈地在街上横冲直撞。看样子正是那输钱的赌客。
他在心里暗骂一声,殷红的舌尖刮过尖锐的刁牙,噙着森森笑意的眼睛仿佛找到了猎物般开始放出奕奕光芒:“真他妈赶了巧了……”
晓星尘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薛洋有些粗鲁的塞进了一间空房里,末了门“嘭”的一关,薛洋便又不知上哪里去了。
争吵也随着不了了之。
他本不喜欢高声言语,同宋岚闲谈时,他也曾听挚友提起过自己的脾性,宋岚说,星尘大概真不懂威颜厉色四个字如何写得,再如何生气声音都不会提高半分,总是在与人平和地讲道理。晓星尘只是笑笑,道,既是道理能讲通的,便不必大动肝火,怒气若冲昏了头,本能解决的事情也许都会变成破败散摊。
自从薛洋暴露,晓星尘的定力大不如前了,一点就旺,仿佛受惊过度的野兽,只有冲着薛洋大叫才能压制住心底的惶惶不安。这是种毫无风度的自卫方式,在面对未知而看不清尽头几何时才会在人的身上显露出来,丑陋,低劣,令人发笑。
晓星尘感到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在薛洋的面前就是一副由骨、肉、血拼织一团的人架子——里里外外被拆吃得明明白白,没有秘密可言;相反,薛洋却是那么悠然自得,把握全局,将他耍得像没头苍蝇似的。
每当那人甜腻的声音震颤耳廓,流露出轻佻而满不在乎的情绪,晓星尘的心脏里都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一点点噬咬着他——也许是尽失一切的悲伤,也许是被人玩弄的屈辱,也许是熊熊腾窜的憎恶,但又好像远远不止这些。
那些未知的情感就像随着潮涨潮落而时隐时现的汀岸,当他觉得自己就要明白时,这些细碎的沙石又会随着薛洋一句凶狠的威胁再次被翻涌的浪花深深拍进水底,令他疼痛难耐。
薛洋站在阴暗的巷角,睥睨着脚下像蠕虫一样抽搐着身体的小孩:汩汩鲜血正从手腕上平整的切口中狂涌,流到长满青苔的青石地砖之间,河水般地在纵横的沟壑间奔腾,一双断手躺在一边,彻底凉透了。
“老子没兴趣管你怎么在巴陵和义城往返,也没兴趣想你一路上还扒了几个人的口袋。不过既然能做,那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不是?”
孩子用借下巴支起了血糊糊的脸,一对怨毒的眼睛仿佛要在薛洋的胸口穿出个窟窿。他可能还记得当初偷了屠户的钱,记得自己推倒了一个劝他从善的盲眼道人,当然也许染上赌瘾的这些年来他做过太多类似的事情,已经懒得去记下自己都对不起过谁了,可面前这个罗刹般漆黑的男人突然就这么出现,让他早早尝到了现世报的滋味。
那对眸子浑浊,难堪,收纳了人世间所有的罪恶,痛苦,如有万千魅影游荡,孩子分明是疼的,疼得涕泪纵横,却又偏生没有发出一丝呻吟,就连反驳都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关你,屁事?”
——小兔崽子不服吗!那有本事你也像爷爷一样赌运昌隆,金多如山!赌赢了才有钱,没钱就乖乖趴在地上挨打挨操!醉醺醺的赌客做完了丧尽天良的禽兽事,提上裤子给了朝他扑来的孩子一个耳刮子,大笑着冲孩子乱蓬蓬的头发上啐了口唾沫。墙角团着个衣衫不整的妇女,正神色空洞的嗫嚅着,唤着自己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丈夫。
孩子记下了这赌客的话,他要报仇 ,要替自己的娘报仇。只可惜他信错了人,从最开始便也走错了路,这辈子都到不了头了。
薛洋看着那双眼睛,觉得熟悉无比,便也对那孩子同样报以狠戾的神色:“这是你的报应。”
他又将头转向那茶楼的方向,阳光投向四面八方,给那活色生香的楼宇镀了层鎏金,薛洋站在屋檐下,身上笼罩着瓦墙的影子,半晌后又续道:“那是我的报应。”
薛洋不止一次感叹,晓星尘负剑云游,济世行道,渡他人苦厄,逢乱必出不求回报,薛洋也亲眼见他遭人人攻讦,被人伤害,可还是成日里对他人笑脸相迎,境界真他娘的高啊!
高到天真,高到愚蠢。仿佛只能看得到这世上美好的东西,觉得一切都是明媚的,反之,那些不美好的、龌龊肮脏的东西,又好像全让薛洋替他看了个遍。
晓星尘善得能体谅恶人的苦衷,薛洋却恶得连至纯至善入了眼都只是一派虚假;晓星尘能分秒释怀的矛盾,在薛洋这里却是需要对方血偿的深仇大恨。
一个杀人,一个救人。
薛洋在废弃的石阶上刮干净匕首上凝固的血块,斜瞄了一眼那个孩子逐渐涣散的瞳孔,笑靥森然。
可惜,他救不了所有人——就像他也没办法原谅所有人一样。
薛洋收好匕首,心里对如何上卧龙旮有了个大致的概念。他理了理腰封,将装着刃具的皮套子遮掩好,虚掩着在黑暗里待久了的双眼,穿过阳光朝茶馆走去。
推开房门时,晓星尘还站在原地惴惴难安。
薛洋抿抿嘴,径直上前伸出手,思忖片刻,又将手放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衣服脱了。”
第九章 其九
怪。
晓星尘不自在地拉了一下衣摆,想不通这小流氓为何要同自己交换衣服,劲装轻飘飘的感觉让穿惯了繁缛厚重道袍的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丝不挂。
可不得不承认,薛洋的衣服在他身上合适得令人咋舌。晓星尘回忆着当初兰陵金氏的那个跋扈小客卿,初遇时那分明比自己还要矮上一个头,现在身量却已经被时光拔揠至此了。
薛洋走在他身侧,一柄拂尘挽于肘窝,白色的兽毛随着青年人的步伐闲适地晃悠,搔着晓星尘的手背,惹人发痒,奈何这只手还被薛洋揣在掌心——既然自己身上套着薛洋的行头,那薛洋身上穿的,八成就是他的衣服了。
素洁的道袍披在收敛了戾气的小流氓身上,竟真透出了一股子飘然仙风,随着他的步伐莲绽靴底;偶尔无意识地牵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温润弧度,即便是不展露出白布下那对灿若星辰的双眸也已足够惊艳八方。平日里随意扎起的长发去了绛色的头绳,换成了晓星尘那个勾着振翅羽鹤的头冠,规规整整地将侧鬓盘在脑后,余下来的头发也被梳得一丝不苟,乖乖地贴在干净的道袍上。
若是认识薛洋的人看了他这副模样,估计会吓得以头抢地,该要怀疑这人被哪方孤魂躲了舍了。
“好俊的道士……”
“道士都这么漂亮吗?阿娘,我长大也要当道士!”
“这是哪路神仙下凡了么?”
薛洋倾听传进他耳中路人的窃窃私语,心中暗笑——“晓星尘”这个外壳,一定会非常好用。
仿佛荡涤世间一切污秽的纯粹外皮,几乎能骗过所有人。
——“当真是……”
“当真是什么?你倒是说出来?”
看见晓星尘弯弯的眉眼,薛洋知道,这道士也被自己骗过了。
旁人夸自己容貌,他从来都是欣然领受的。有什么不好?生了一张能唬住别人的白净皮相是他的本事,做起事来也能给他省不少力气。
但这道士的脸,显然更占便宜。尽管薛洋在金光瑶面前骂尽了晓星尘怎么怎么讨厌怎么怎么伪君子,但实话说,比起看到宋岚那张乌漆麻黑赛锅底的脸时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对于晓星尘那种所谓的厌恶根本微不足道。
“薛公子,既是这般讨厌晓道长……”金光瑶扣上茶盖,打断薛洋关于晓星尘的长篇大论,手指在脖颈前虚拉了一下,“何不?就像对宋道长做的那样。”
“嘁。”薛洋不屑道,“论玩,你不比我逊色,真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薛公子说说又何妨。”
“要毁掉晓星尘那种人,用像你给温若寒捯饬的那些个玩具光伤害他们的肉体是屁用没有的,只有先击垮他们的意志,才能一步步把他们推进万丈深渊,让他们展现出前所未有的丑态,什么君子之风都再装不出来。”
“唉,那二位也没拿你怎么样,就要被你戕害至此。”
“四处多管闲事都管出花儿来了,居然有胆子管爷爷我?姓宋的甩我那一记拂尘还有看我的眼神,我可记得明明白白。我毒瞎了他的眼,铲了他的观,噢对,其实我没曾想他会那般不留情面,可他还真的生生断了与那什么狗屁挚友的联系,哈哈,像条狗似的顺着我的计划走!清风明月凌霜傲雪?我呸!遇事不照样跟市井泼皮一样只晓得迁怒旁人,也就是个废物!”
金光瑶睨了薛洋一眼,略过他不提自己被晓星尘收押上金鳞台这一细节,笑道:“我看不见得。”
薛洋一愣,摆正笑得东倒西歪的身子,冷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宋岚不见得就再也看不见了。”
“什么?”宋岚的眼睛的确废了,这是薛洋再三确认过的。
“晓星尘把自己的一对眼睛,”金光瑶边说着着,边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眼眶,“挖给了宋岚。听闻他还自毁出山之誓,请来了抱山散人帮忙,这事儿还挺大的,你居然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薛洋倏然起身,瞳孔皱缩在眼中央,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等等等等,我要没记错的话,那宋岚在白雪观被屠后冲晓星尘发了好大一通火,说‘此生不必再见’,无比绝情,十分伤人?”
“你不是亲耳听见的?”
薛洋眉毛拧得一边高一边低,微张的嘴里时断时续地往外吐着粗气,可能是嗤笑,但又更像是受到刺激后情绪过分波动造成的,喉咙中偶尔传出不明所以的声音。金光瑶笑着摇头,抿了一口茶水。
“嗬!”薛洋肩头一耸,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叹息,觉得这件事简直不可理喻到让他惊异,他扶着额头想了一会,愈发觉得这个叫晓星尘的道士脑壳有病,最后爆发出了刺耳的笑声,他用力拍打着椅子扶手,花梨木被他扇得吱呀呻吟,“哈哈哈哈,行,太行了,头一次见到这种没脾气的货色!当真有趣!”
金光瑶抬了抬眼皮,望了眼薛洋眼球上弥漫的那层细密血网,心里腹诽这小流氓真是聒噪,但没有说话,只是搁下茶盏,揉了揉太阳穴。
匍匐在地上的是一片群建,每座屋子都方正规矩,皆是沉压压的绀青色,很没有世家大族该有的富丽堂皇。薛洋去的地方不多,被召到金鳞台以前,只是在渝蜀这些地方兜兜转转,就是贴到了湘省的边边上也不一定会再往前迈一步,他也知道不是每家每户都能跟兰陵金氏似的装潢阔绰生怕贼不惦记,但这样毫无色彩也该是极为少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