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炭香(17)
冒出这种不要命的愣脑袋还是头一遭,老者打量着面前这位仪态端庄的白衣道人,明月清风晓星尘,有些年没听到这名字了,虽是没见过真人,但霜华他在剑谱上还是没少见的,不可能认错。霜华,盲眼,还有这样浑然出尘的涵养,该是那个素来风评甚优的晓星尘。可毕竟事关整个巴陵,他真有些把握不准该不该放这人上山去。
“晓道长,近日家主外出云游夜猎,可否稍候几日,容我遣人去宗家等候家主命令,再做打算?”
做梦,你们家主还赶在老子屁股后头等着捉人呢。
“老人家。”薛洋清清嗓子,又端出了几分严肃来。叶片都缩回到了他的手上,他阖眼沉思,再睁开眼,掌心的茶叶已经化成了灰。
伏龙堂北隅长廊尽头,那被侍卫看护的符咒是道封魔咒。
薛洋心中窃喜这大片阵法的破阵口竟摆得如此明目张胆,他拿捏了一下这道符咒的效用和地位,终于露出了个有些底气的微笑:“时不待我。”
老者揉揉眉心,颇为苦恼,但还是坚持道:“晓道长,这件事情实在不小。估摸着家主大概该是要回来了的,您要不还是等等吧?”
晓星尘总算是逮着机会舒口恶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接了话茬儿:“对啊……道长,要不我们等等吧,这位老先生必须对这一带的百姓负责啊。”
“这是自然。”薛洋抑制住了要磨合到一块儿去的两排牙齿,强忍着不动口去骂拆自己台的晓星尘,“贫道不介意等上些时日,可自承师命以来数日有余,期间尚无变故已属走运。且欧宗主归期未定,若再候下去,怕是贫道能等,这巴陵的百姓也等不起啊。还是莫要耽搁,让贫道去探知一二,若真有异象,我等也好合力应对。”
一串噼里啪啦不留余地的话登时就给老头儿砸砸懵了。也不知到底是薛洋滔滔不绝说得煞有介事,还是明月清风形象太好的缘故,老者闭嘴不说话了,靴底磨蹭着脚下的地砖发出沙沙声响,显得很焦灼。
薛洋又趁热打铁,咬咬牙,仿佛下定了什么万分艰难的决心:“若是老先生不放心,我将身边这位小道友暂且交付予您,就……权当人质……”
其实这是一个很苍白的举动。人质又怎么样呢,如果面前这人被放上山后真闹了个山门大开,就是杀十个人质也顶不得什么用。
老者的视线又在薛洋和晓星尘身上扫了一个来回。
他其实一直在观察这对青年。显然,二人都是眼盲的,可这位跟在晓星尘身边的所谓的小道友,似乎并没有灵力护体,所以行动看上去比晓星尘更加迟钝磕绊,从进宅子起,便一直是晓星尘执着对方的手小心翼翼地为他引路,嘱咐他慢些走,老头儿倒是也看了个瞎子给瞎子指路的新鲜排场。
这白衣道士看着格外重视身边这个有些唯唯诺诺的黑衣青年,方才下人上茶时,他也是先将茶拨到了离黑衣青年较近的位置,自己才和声对下人道谢,动手去接下人送来的第二盏茶。
押下这青年做人质,姑且算是靠谱吧。他思忖着等放这人上山后便即刻去宗家调派人手,也算能多一重保障。
“这位小友如何称呼?”
他的任务就是守好卧龙旮,虽说此番决定过分仓促,但再好的法子怕是也没有了。
“我……”晓星尘突然被点名,一时间慌了神,本名险些脱口而出。两个晓星尘,这不玩人家呢吗?
同时他也心里一凉,知道这老先生是要放薛洋上山了:“我……我叫成美。”不是晓星尘愿意借薛洋的字,是他仓惶中脑子真的不太够用了。
“老先生莫见怪,我这位小友怕生,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但品性极佳,绝不会给您添麻烦。”
老者叹了口气:“道长务必、务必注意安全,速去速回。”
算盘上的最后一颗算珠也啪地落定,薛洋这次真的是喜出过望了。他把晓星尘留在欧阳家,既保证了自己行动便捷,也保证了这道士的安全,两全其美。
他站起身来,尽量不过分喜形于色,稳稳当当地端起手臂,弯下腰:“多谢老先生。”
“道长客气。接下来就全仰仗您了。我去给这位小兄弟安排一下住处,稍后便给道长开路。”末了,老者唤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侍从,负手离开了伏龙堂。
伏龙堂内的欧阳家人都散去后,薛洋终于松了口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晓星尘气得肝腹作痛,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怪异地颤抖着,刚才害怕暴露,他也试着改变了声线,可出来的嗓音仿佛喉咙里卡了块儿痰,一点也不好听,“为什么我要帮你圆谎……”
“为让你用一颗赤胆圈养出来的猪猡一辈子喜乐安康啊。你看,我是恶狼,你老老实实的就相当于套住了我的嘴、拔掉了我的爪,何乐而不为?”
“你也就只会用旁人的性命来威胁我,除此以外你还会什么……”
“恕贫道才疏学浅,没有了。”薛洋来回玩弄着两种声线,将晓星尘脆弱的神经拧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结,“再说了,怎么能说是威胁呢?你想护所有人,你想救世,我在给你创造机会啊。看,你呆在这里不戳破我,我上山办完事,下来再把你捎走,巴陵百姓就能免于一难,瞧瞧,晓道长好厉害,一次性救下这么多人,当真举世无双!明月清风,名不虚传!喜不喜欢,开不开心?”
“够了!”晓星尘捂住自己的耳朵,眼眶又开始泛起热气,蒸得眼角通红。
“晓星尘,你看你为了救人都做了什么?”薛洋掰着指头开始戳晓星尘脊梁骨,“缄口不言,知情不报,甚至帮我这个恶人打圆场。天老太爷,咱们是共犯了呢!”
“不是!”
握实的拳头高高抡起,锤在了薛洋的胸口。这一下子怼得不轻,薛洋毫无防备地吃了一记闷拳,骨肉突的一痛 退后了几步。
薛洋推开义庄的大门,迈过高高的门槛,晓星尘正坐在他睡的那口棺材边给棺材底垫上被柴火烘的暖呼呼的稻草。听见门开的声音,晓星尘拈掉卡在指缝间的稻草,笑脸相迎:“厨案上晾着碗绿豆汤,喝了祛祛乏吧?”
薛洋嗯一声,去厨房端了绿豆汤又往回走,只喝了一口眉头便皱吧起来,汁水不甜,还有股豆类食品的土味:“道长!”
“欸!”
“放糖了吗?”
晓星尘有些窘迫地放下手里的被子:“放了呀,不够甜吗?”糖这东西不便宜,少年嗜甜,可他囊中羞涩,只能省着用。
“……没事没事问问罢了,都说新收的黄豆磨出浆来不放糖也有甜味,我就想看绿豆煮汤是不是也一个道理。”说罢,薛洋捏着鼻子,如临大敌地把剩下的绿豆汤吨吨吨灌进肚里了。“原汁原味,原汁原味……”他想。
晓星尘略微放心了些,伸手要接薛洋的碗,薛洋也很自然地把喝空了的陶碗塞进晓星尘的手里。
“托你去钱家庄查探是否有秽物未尽,有结果了吗?”
“那日有我助阵,怎么可能有邪祟逃得过我这仿若恢恢天网的剑阵?”
“……是是是……”
“道长你转过头去干什么,道长你耳根怎么红了,道……操晓星尘你是不是笑我呢?!”
你笑吧,多有意思啊,不光邪祟除尽了,那钱家庄的人我也顺道都弄死了。
“不笑了……噗笑……真不笑了。”晓星尘捋顺了气,又问,“那钱家庄的村民们可还好吗?那日是我疏忽大意被那邪祟钻了空子,可有村民受伤?”
薛洋呸掉嘴里扒在舌头上的绿豆皮,不耐烦道:“否否否,都过去多久了,也就你这样的傻子爱瞎操心。”
他们那样骂你,你竟还要替他们操心吗?
薛洋不止一次想过,像晓星尘这样正直到呆板的高洁之士,估计就算是被人讹上了,他都能心肝情愿的给骗子养老送终。
“倒是有姑娘问我,道长……有没有妻室。”薛洋慢悠悠地补充着,“啧啧,一脸娇羞,看样子能给道长当倒贴媳妇儿啊!”
“人家正经姑娘,莫要胡乱揣测。”
“我没胡说啊,她自己这么说的。”薛洋单肩一耸,翘起了一边兰花指,“‘若无,小女愿陪侍左右’。”
晓星尘觉得脸颊滚烫:“你……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啊……”
“什么?”
“‘妻室没有,夫君倒有一个’,姑娘你就别想了哈。”
晓星尘愣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端着碗就往厨房里遁:“你又拿我寻消遣……我不跟你闹。”
对啊,可不就是显得发霉拿你寻消遣吗。薛洋从兜儿里摸了颗糖塞进嘴巴里,想了想本来编得天衣无缝的、关于晓星尘如何没能把邪祟除尽导致钱家庄所有人遇害的故事,觉得没能给臭道士说上一说真的太可惜了。
“二位这是怎么了?”老者听见动静,急吼吼地赶了过来,拐角就看到白衣道人抓着黑衣青年的手腕,好像在说什么,而那黑衣青年情绪似有些不稳定。
薛洋回过头,语气里透着无奈:“这小友怕我遇险,不想我去。”
“唉呀,小兄弟,晓道长霜华一剑动天下,谁不知他身手了得,你就别操心了。”
“老先生不必担心,已经说明白了。就烦请……”
“先生。”伏龙堂的大门忽然打开,侍卫满脸笑意,“阿玟姑娘回来了。”
“实在抱歉,请道长稍等。”说罢,老者甩开袖子大步朝屋外走去,严肃的脸上破现出了一丝喜悦。
“阿爹,想我没?”
“你不是被召去宗家协助家主夜猎了吗,怎的一个人回来了?”
“家主碰上些事,遣我安顿个人,我就先上这儿来了。把情况知会您老一声,免得您惦记我呀?”
“你这丫头真不带爱相……”
“来来,阿箐姑娘别怕,这里的房子没有宗家气派,但比起义城、义庄,定是舒坦无数倍的!”
薛洋和晓星尘猛地回过了身。
几乎是在二人回头的同一时刻,阿箐握着竹竿跨进了屋,一对无精打采的眼皮便似乎被什么东西唰的掀了起来,瞪得眼角仿佛要张裂一般。
那张脸别说是蒙着一条滑稽的白布,就是被人划得稀巴烂,她也能一眼认出来,再去补上个十七八刀。
而薛洋此时的表情正映在阿箐灰白色的眸子里,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不甘,以及被掩藏在戾气深处的、不易察觉的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