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炭香(13)
“为什么?”
“小伢伢看着面善,像我们家四伢子。”老婆婆面泛红光,俨然一副幸福的模样,又补充道,“笑起来好看。”
笑起来好看。
看着面善。
这是薛洋今日之内所听到的最好笑的话。
回程,薛洋一路没有笑容,心不在焉地啃掉了一张油饼,还在第二张上嗑了几个豁儿。接着又去了码头,找司泊要他的船——陆路曲折,骐骥亦有极限,水路虽短距离赛不了骑马,但一旦距离远了,况且水路走向与油饼摊的老头所指的路几乎一致,优势还是会比骑马更胜一筹。那司泊本就没把他的话当真,揩了把汗,说,你这小伢少年心性,说话不多想,一边引他去到港角,他与晓星尘乘过的船正被妥当安置在不宽不窄的一隅。
这座城太不一样:
烟火不呛鼻,垂髫戏水不让人心烦,叫卖声不聒噪,渔夫撑篙归家不让人疲惫,就连站在青楼门前的娼妇都没有那般让人反胃的妖冶。
指天飞檐下纸糊的灯笼里燃着橘黄烛火,夕阳缓缓西沉,流金似的余辉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缱绻里,似乎连周身的秋风都是足以暖身的温热。
晓星尘就坐在原位,面前摆着一盅清茶,嘴角噙着久违的浅笑,正与店家和声交谈着些什么,看得薛洋瞳孔摇曳,虚幻恍惚——
素色的衣裳上罩着金红色的微光,给白得乏味的道袍平添了几分颜色,不像黑色那样霸道,而是柔和的,温暖的,又有些耀眼的颜色,晃得薛洋双眼泛酸,好像要流泪。
突然,薛洋头皮一炸,想起了什么,疾步上前,在店主的错愕和晓星尘笑容的骤然收起间将晓星尘带走了。
“你最好是没有向别人求助,晓星尘。”薛洋沉着脸,唇间是熟悉的诡谲阴笑,“不然,今日你所见过的、所没见过的,只要是在这座城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晓星尘步伐凌乱,面色惨白,脑子里方才店家笨拙地向自己请教烹茶技巧的憨厚乡音还未散去,他只好压低情绪,急急喘了口气,尽力稳住语调,惜字如金道:“并未。”
薛洋放缓了些脚步,拽着晓星尘的手也松弛了些,不再笑了。
那对黯淡在低覆羽睫下的瞳孔,不留情面地推拒着夕阳的垂怜,在这座充斥着煦热烟火的城中,格格不入。
第七章 其七
薛洋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了。
断指那日的事,他分毫不漏地刻在脑子里:碎骨扎穿了他的皮肉,那时他的手上还未布满一层覆一层的剑茧,幼童娇嫩的皮肤被轻而易举地刺破,在车轴下变得跟被万人践踏过的烂泥不分彼此。
薛洋哭得撕心裂肺,泪水哭干了也干呕着、嚎叫着,仿佛要将自己被凌迟得体无完肤的善念一并呕出来。
那也是薛洋最后一次哭。
街头那条嫌贫爱富的野狗,薛洋从前都躲着走——若是被它挠了咬了,自己一穷二白的可没钱上医馆,但要薛洋真刀真枪地去收拾它,大家都是肉做的,薛洋又下不去手。可当这只赖皮畜牲再次无端冲着薛洋狂吠时,薛洋飞起一脚将他踹了个对折。
从前薛洋会为自己能通过自己的劳动赚来点心吃食而高兴。往后他却是将从前常慈安待过的那家酒肆一把火烧了都未曾眨一下眼睛、皱一下眉毛;只要是在这夔州的他想要东西,便是他薛洋腰间钱财万贯,他也绝不会掏一文出来,但这东西最后也必会到手。
自此,他的世界里只剩红与黑。
薛洋悠悠转醒过来,他一只手垫在晓星尘的脑袋下边,一只手横过晓星尘的身子撑着船篷,权当人肉枷锁。晓星尘则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小球,能少沾染上薛洋的气息就绝不会松弛半下,攥在胸前的双手已经因用力时间过长而扫去了所有的血色,背部紧紧贴着篷壁,始终与薛洋隔着段距离。
“睡着了吗?”薛洋道。
晓星尘听见本来平缓的呼吸声变成暗哑的低语,身子打了个抖,就不见有再多的动作了。
发问的那位得不来回答,也许久没再开口,撑在篷上的手指头微微蜷了蜷,眼中泛过一层水晕,之后突如其来的笑声都有些五味杂陈:“你现在不说话没关系,等我把你带去荒无人烟的地方,藏起来,任谁都找不到你,再没旁人同你讲话,届时我看你开不开口。”
晓星尘心中打鼓,他在睡梦中被薛洋扛着一路跋涉,东奔西跑,听小摊老板的口音,竟是已经到了巴陵。
晓星尘刚开始也尝试过拨动所有的脑神经去思索,却是如何也想不通薛洋为何会落足巴陵。那是个疯子,在看台上津津有味地观摩着牵丝戏偶滑稽的举手投足,开心或不开心了,便伸伸手去勾断某个戏偶身上缠绕的丝线——
咚咚咚……常家五十多只戏偶落了地。
咚咚咚……白雪观的戏偶也跌碎了头颅。
咚,宋岚也落了幕。
始作俑者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看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是某天,这观众忽地来了兴致,给自己套上了件墨黑的戏服,踏足他睥睨许久的舞台,亲手挽起一段牵丝——丝线那头,连着周身白衣的晓星尘。
他的步伐的痕迹没有章法。
就像那本该短暂的一时兴起,一开演,却是演了三年。
——“他肯定是有目的的,而且多半这几年伪装成别人留在我身边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晓星尘想起自己对阿箐说过的话。
这个人想要做什么,他索求着什么?这是晓星尘基本上已经放弃思考的问题。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六根再如何清净的圣人,也总是会败给惧切交加的好奇心。
难得晓星尘主动启了尊齿,薛洋也同样难得地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涮了一遍:
“找一处山好水好的世外桃源,锻一只金丝镶玉的雀笼,让你住进去,这辈子都逃不脱我的手心。”
混账话在薛洋的脑子里头洗洗涮涮,拎出来不过是变成了七八分熟的混账话,没法儿再好听了。
晓星尘绝望地卸了力气:他开口,薛洋接招,他说正经话,薛洋打哈哈。比这还要命的是,即便是像这样听上去荒谬至极的话,他都无法辨别真伪。薛洋低俗的插科打诨只会让他心里更加堵得慌。
谁知他身子一瘫,薛洋便瞅准机会搂了上来,结实的胸膛撞到他的脸上。内里的那颗心脏正扑通跳动着,散发着秋夜里难能可贵的热量。
这魔头竟也有心吗?
晓星尘的身子都凉了半截,薛洋一条修长的腿抵进了他的胯间,双臂紧紧禁锢着他胡乱扑腾的双臂,就像是那一次被迫交合时薛洋做过的那样,晓星尘到死都不会忘。
“你干什么?你离我远些!我……”
“蠢货!吵死了!”薛洋的手臂又收紧了些,一只手掌开始慢慢在晓星尘的胳膊肩上揉捏着。过了大半夜,没有灵力护身的道人身子早就冻僵了,薛洋用掌心的温度去暖晓星尘冻得血液都要凝流的躯干,活泛他的筋骨。
晓星尘知道自己想多了,双颊忽红忽青,闷闷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想到哪里去了?”薛洋吟吟笑道,“想念我的滋味?渴我得紧?你若是求我我也不是不能……”
“薛洋!”晓星尘红着脸一嗓子吼罢,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脸色惨白。
薛洋敛了几分笑容,:“怎么,不愿意听?堂堂君子敢做不敢当么?”
道人气得头奋力一扬,像是要去瞪薛洋,头“咚”地撞上了船板,晓星尘全然不觉疼痛,嘴里磕磕绊绊地想要斥责薛洋,倒是薛洋听见这声闷响后心脏一提,下意识地用手掌去垫道人的后脑勺。
“敢做……还不是你,我……你怎么有脸……”
“对,对,是我逼你做出这样龌龊的事。”薛洋抢了他的话,痞里痞气道,“晓星尘,你这么说,可你心里当真这么想?”
他的右手食指在道人心前划着十字,厉声笑语:“我也不问你了,死鸭子嘴还硬呢,你这破道士也再问也必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便问问你自己,那个大敞着腿的你——当真不愿吗?”
那晚浴房,分明是你找上的我。
薛洋垂着眼,咽下最后那句话,不笑了。
可能是委屈吧,薛洋搜肠刮肚,找出了一个他自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用上的词来形容他现在的感情。
他与晓星尘之间的较量分明已经见了胜负分晓,他大获全胜。可他丝毫没有孩童赢了游戏的畅快感,相反的,很憋屈,囤积在胸腔的情愫翻滚沸腾,撞得他心骨作痛,却迟迟找不到宣泄的门户。
“呃……”
突如其来的呻吟打断了薛洋的思绪。不知不觉间,他越发将怀里的人抱得死紧,勒得晓星尘浑身血液不上不下,面庞失了血色,喉间一口气难进难舒,却抿着嘴不吭声,直到窒息的痛苦压过了逞强的倔强,才终于逸出了那憋屈的呻吟。
晓星尘抠着身下木板的十指被木刺扎出了血,在透过草编船篷缝隙的月光中殷红惨惨,沾在苍白的指尖,像蹩脚的殓师给死尸涂抹的妆容。
“臭道士!闷急了都不晓得叫的吗!”薛洋撒开手,晓星尘立马深吸了口气,急促地咳嗽起来。
黑衣青年如避蛇蝎地一骨碌爬起来缩到了船的另一侧,将船撞得摇摇晃晃。道人本就头脑供不上血,晕晕乎乎,遭薛洋这么一晃啷,想支起来的身子没能稳住,又猛地趴了回去,磕得眼冒金星。
“你就这么想死?”薛洋梗着脖子,一字一顿,双手还有些微微发抖。若晓星尘不开口,可能他真的会这样一直毫无意识地勒下去,直到对方断气。
晓星尘的手在木板上拖曳出几道暗红色的痕迹,肩膀耸了耸,失真的声音沙哑磕绊:“与其这样浑浑噩噩下去,还不如及早被你掐死了好……”
薛洋眼眶发红,憋了片刻,从牙缝中爆发出一声怪异的嗤笑,他有些狼狈地摇晃起身,手指轻颤着指了晓星尘好一会儿才想起这瞎子看不见。他别过头去,越仔细想便越觉得自己滑稽:“我千辛万苦……哈哈……”他笑得眼珠直翻,嘴角几欲抽筋,活像个说不清人话的疯子。
千辛万苦什么呢?治好了眼睛怎么样呢?
他东街窜西街跑,晓星尘却还是一心想着逃脱,甚至不惜去死。
要晓星尘感谢他?不不不,这没有意思,他薛洋没被人感谢过,不知道被感谢是什么滋味,他那颗烂在肚子里的心脏也没感受别人谢意的能力。
他会在自己那样东西埋在晓星尘体内最深处的时候对晓星尘说,看,能看见吗?是不是比那一片漆黑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