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国师 上(44)
扶苏原本欢喜地抬起头来正要与父王搭话,谁知刚好对上嬴政这么一张脸,当即小脸就变了脸色,低声道:“父王怎么生气了?”
徐福也放下了与筷子的较劲,他跟着抬头朝嬴政看去,正对上嬴政那双黝黑不见底的眼眸,徐福怔了一下,不自在地别开目光,“王上怎么了?”
嬴政命内侍去请侍医来,接着才回答了徐福的话,“寡人见你手受了伤,再想到奉常寺失窃一事,心中自然不快。”
扶苏盯着徐福的目光陡然变得怪异起来。
徐福自己也觉得气氛一瞬间变得怪异了。
“多谢王上。”徐福思考半天,最后只想到了这四个字。
嬴政却心中却觉得更不快了。徐福的谢意并不算诚恳啊。
侍医很快被请来,用膳不得不被中断,侍医为徐福双手检查上药后,开口道:“并非大事,水泡破开,伤口会在短期内沾水便觉生疼,过几日便会好了。”
嬴政的脸色却依旧不见缓和,他的目光紧紧黏在徐福那双手上。
徐福的手被涂抹了绿糊糊的草药,看上去被糟蹋得有点丑,但在嬴政眼中却并不觉得如此。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上面带着红痕和绿绿的药迹,越发衬得他的手白如玉。
嬴政突地想到他命人新造的玉玺,色泽莹润,质地均匀,美得通透。
就好像徐福双手一般。
以人比玉,这也算是头一桩了。
就这样一双受伤的手,也能让嬴政心底滋生出点儿蠢蠢欲动的意味来,嬴政觉得自己真的是病了,还病得不轻!简直与随处发情的兽类差不多了!
嬴政脸色更黑,顿时失了胃口,他将手中筷子拍下,突然起身道:“寡人还有事,扶苏便陪着徐先生多用一会儿饭食。”
扶苏不明所以地点着头,模样乖巧。
徐福也是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嬴政走出去。
不过嬴政的早退并不会妨碍到徐福的胃口就是了。
*
奉常寺门口有一少年已立了许久,苏邑打后头来时,一眼便瞧见了那个身影,穿着官服,色如春花。
怎么愣在这里?苏邑心中不解,出声唤道:“徐太卜。”
徐福神色还有些恍惚,被苏邑这么一喊,他登时就回过神来,装作于大门前深思人生、深思未来的模样,浅浅地“嗯”了一声,抬脚往里走去。苏邑被徐福的模样诓到,心中顿时也不觉疑惑了,他随着徐福往门内而去,口中一边道:“今日便定能将那偷窃之人抓住。”
“劳烦。”徐福道了个谢。
苏邑立时又觉心跳加快,半晌说不出话来。
徐福心神也全然未在失窃一事上,他到了位置上坐下,抓起桌案之上的杯盏,捧在掌心,思绪却是飘到昨夜惊梦之中。
他知道秦始皇入夜以后时常会做梦,每每秦始皇从梦中惊醒,他都有所感,只是冬夜寒冷,徐福也懒得挣扎着爬起来罢了。那时他还将疑问埋于心中,想着秦始皇怎么做梦做得如此频繁?也不知做的是怎样惊恐的梦。而昨夜,徐福也终于体会到那种苦楚了。
瑰丽又颠倒的梦境,色欲纠缠。
真是太可怕了。
无所畏惧的徐福终于理解了为何秦始皇每次惊醒过来,都那么痛苦了,浑身不由自主,欲望被支配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徐福想着想着便面如菜色。
厅中其余人只当他还在为竹简失窃一事生气,竟是气势冷凝到这种程度,众人都不自觉地连走路都变得小心了起来。
唯独一人胆大,径直走到了徐福面前来,微微躬腰问道:“徐太卜,不知王上选定了哪一日为吉日?”
徐福抬眼斜睨了他一眼,因为心情不愉,他的声音也平白冷了不少,“二十一日。”
面前的人正是与他打赌之人,原本徐福还记不住他的名字,不过苏邑留意此人之后,便在徐福耳边提起了他的名字。
他叫赵毅,家中与秦国王室有些渊源,不过这个渊源太过久远,赵毅也很难在秦王跟前得到青睐,靠着祖宗庇荫,他入了奉常寺,对于王柳之流甚为不屑,面对徐福,他心中又极为不服。王柳一倒,徐福正得意。所以在蜡祭之前,赵毅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
赵毅生得也算勉强能称作好相貌,他脸上的表情原本是极平淡的,只是在听见徐福口中吐出这四字之后,赵毅没能压住脸上的神色变化,登时就闪过了不忿之色。
他不甘心。那日王柳在厅中言辞激烈地与徐福对抗时,他将王柳的话都听入了耳中。王柳言语间暗指徐福颜色过人,以此换得秦王宠爱。赵毅上心过后,便愈想愈觉得是如此,不然以徐福年纪之轻,本领之弱,又怎能在背景不明的情况下,坐上太卜令的位置呢?照他看来,所依仗的不过是秦王宠爱罢了。
如今再看这个结果,赵毅顿觉一定是徐福背后动了手脚,或者秦王因徐福之故,连他的竹简看也没看一眼,便定下了日期。
徐福目光冷飕飕地打量着赵毅,他不急不缓,声音冷然地问道:“赵太卜似乎知道我选的吉日是何时?”
赵毅迎上徐福的目光,笑道:“二一非我所选,自然是徐太卜所选了。”
徐福收回了目光,不再言语。
如今赵毅的可能性最大,不管是从对奉常寺的熟悉程度,还是与看守人的关系,又或是作案动机上。但赵毅藏得真好,至少徐福没能从他身上发现什么不对劲。
问到结果,赵毅便转身离去了,等他一转过去,脸色便立刻沉了沉,心中的自然是对这个结果有所不满的。
其余人也早料到了这一幕,心中只当看个笑话。
从王柳一事,他们便知要对付徐福不易了,怎么偏偏还有人不自量力呢?
赵毅所选为二九日,与徐福相隔的时日并不长,一般人或许会觉得,时日如此接近,焉能辨出个谁好谁坏来?但在吉日测算之法上,莫说是不同的两天了,哪怕是紧挨着的两个时辰,吉与凶都可能是截然相反的。
若是徐福知道赵毅心中所想,一定忍不住大笑。
就这样的水平,也敢与他相比?
徐福在这个时代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他所学全是汇聚古人之精华,虽然有些方法与技巧已经渐渐遗失在历史长河中,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他那个时代,卜卦、求签、相面等等诸多算命的方式,已经进化到一个先进的地步了。
就好比他人只用龟甲占卜,他们如何测吉日呢?将这一月,每一天都拿来求一求祸福吉凶,便可知这一日究竟能否得用。速度自然慢了不少,稍有不慎,还容易出差错。
龟甲占卜这玩意儿本来就是少时灵,多时不灵。
再有灵气的东西,你求得多了,那灵气也就被消磨了。
徐福自有卜算吉日之法,他疯了才用龟甲来占卜。所以那日看似他在用龟甲占卜,实际只是在心中默默测算罢了。他很快便排除了不少凶日,之后再从吉日之中挑选最为合适的日子,既快捷,又稳妥。谁输谁赢,从那时起基本已经奠定。
这时有人送来了祭祀大礼服,乃是被选中的太卜、太史及太祝在蜡祭上所穿的衣袍,其中以太祝的祭祀服最为精致庄重。
自然又引来一番或艳羡或妒忌的目光。
其中以徐福和苏邑二人最拉仇恨。
徐福和苏邑都是后来新人,苏邑也就罢了,与众人都还处得不错,那徐福之前还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偏的又气质高洁,与他们格格不入,这样一个人物却是上升最快的,怎么能教人不妒忌呢?
当然,如果这些人知道,苏邑之所以也会被选上,也不过是徐福大笔一挥的事儿,他们肯定会连苏邑也一起嫉妒上。
抱大腿抱大腿,竟是真的被抱到了!
不过等了一会儿,众人便收起心中嫉妒了,甚至有的人心中还隐隐发笑。
那祭祀礼服,谁都发到手中了,怎么偏偏少了徐福的呢?这是漏了?还是徐福将被从蜡祭礼名单上除去了?
别说这些人了,就连苏邑脸色都微微变了,但他又不好在此时上前问徐福。万一真的出了纰漏,他此时上前去问,岂不是在徐福心上扎刀子吗?
徐福心中也掀起了惊疑狂潮,但他什么打击没受过?再坏也不会比昨夜的梦更可怕了,徐福面上表情淡淡,没有丝毫的撼动。
原本还想着看笑话的人,此时倒也不得不收起脸上的笑意。
不管他们如何不忿徐福坐上了太卜令的位置,单看徐福此时气度,他们便登时落后了一大截,如此嘲笑下去,还有何意义呢?
众人讪讪地对视一眼,各自归位。
而徐福则是在这个时候将那看守的人叫来了,本以为没戏可看的众人,心脏陡然又提了起来。徐太卜这是要动真格了?
看守的人到了之后,便跪倒在了徐福的脚边,若不是徐福神色太过冰冷,那人或许还会抱住徐福的腿求饶。
“徐太卜,此时确与我无关啊……”那人口中苦苦辩解道。
“你负责看守,你却失了职,且不说偷窃之人与你有没有关系,但你怎么能理直气壮说此事与你无关?”徐福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丝毫没有因为地方露出软弱求饶的一面,便立即心软。
因为常年算命,从某些方面来讲,徐福的思维是相对比较理智的,能令他同情心软的人或事,实在少之又少。
像看守人这样的,徐福并不觉得有何可同情的。
拿什么钱行什么事。
他在这个位置上,享秦国秩,那他便应该全力而为,履行自身职责,若没能履行,他当然也要担责任,真以为跪地求个饶便能免了?若是装装可怜即可得豁免,那岂不乱套?
“我……”那人被徐福堵得哑口无言。他只当徐福为表宽容大度,放他一马,只严令抓住那贼人来呢。
看守人顿时面露苦色,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将那日之事细细道来,你何时检查过,何时之前竹简还未失窃,何时之后你便发现竹简失窃,当时你在做什么?都一一讲清楚。”徐福声音冷硬。
看守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目光东瞟一眼,西瞥一眼。
“那日……那日,入夜后,我便留守于奉常寺,丑时我曾检查一次,竹简尚在。寅时我去打了些水来,又检查一次,竹简仍在。卯时三刻时,竹简便、便不在了……”
“那时你在做什么?”
“……不、不慎睡着了。”看守人说着再度打了个哆嗦。
徐福冷冷地看向他,目光凌厉,“这还叫与你无关?若不是我态度严厉,你是不是便要随意糊弄过去了?”
看守人趴在地上,身子抖动,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徐太卜饶我一次!那竹简我确实不知如何丢了啊!我要那竹简也没用……我……”
徐福打断了他,“你可有看见什么鬼祟之人?”
“没、没有。”
不等徐福开口再说话,苏邑已经上前,看上去精精瘦瘦的身体却是陡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单手便轻松将那看守人拎着衣领提了起来,“有还是没有,可要谨慎着说。”
看守人精神绷到凤凰,登时憋不住爆发出来,高声叫道:“你、你如此对我!实乃严刑逼供!”
苏邑手一松,将那看守人扔到地上来,其余人见状都是不自觉地一惊,仿佛自己也感受到了那一瞬间的生疼之感。
“他在撒谎。”苏邑语气肯定,“干脆送去牢狱一审便是。”
一听“牢狱”二字,看守人登时就慌了,脸上接连闪过无数情绪,慌乱、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