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5)
苻坚轻轻一笑,隔世为人,想不到王猛的遗言竟这么早便说出了口,那是否可以认为一切都已有了改变?
“朕知道你的顾虑,可朕不想杀他们。”苻坚拂袖打断他。
王猛的心沉了下去,可明知君心不悦,还是要分说下去。
苻坚却将手中空了的茶盏倒扣下去,眼中恨意倾泻下来,“朕不杀他们,可也再不会用他们,更不会为他们所用!朕欲以仁治天下,可他们对朕不仁;朕以国士待之,可他们以仇雠待朕!朕自号天王,朕一心向佛,可朕首先也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爱会恨的人!”
王猛为他语气之狠厉所惊,他不知这几日苻坚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此这般的苍凉恨意。
“可朕到底不会杀他们,”苻坚缓过一口气,轻声道,“如果朕也同旁人一般,动不动恣肆凌虐、喊打喊杀,固然可能永绝后患,可朕同那些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蛮夷又有何不同?朕还是尔等决意追随的苻文玉么?”
王猛听闻他不愿再起用降将,先是松了一口气,又觉得他过于宽仁,还应将他们斩草除根,听了他这番话却也有几分道理,便静默下来,最终点了点头,“陛下仁德。”
“慕容垂与姚苌……待灭了代国,想个办法寻个闲爵,安置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混六合为家,视夷狄为赤子。 历史上苻坚就是这么说过
merry xmas!
第七章
转眼间慕容冲入秦已有小半年。
长安处处与邺城不同:邺城在长安之北,不论四季,刮来的朔风总是寒凉刺骨,而长安的风却不如此,春风拂面,夏风流金,秋风萧瑟,冬风凛冽,可不管是哪种,长安的风总是浩荡的,让人站在风中轻振袍袖就可有羽化登仙之感;邺城苦寒,尽管鲜卑勋贵也纷纷效仿汉人栽花赏花,可到底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种,看的人乏味,可长安花却不同,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四时之花常开不败,光是形形色色的赏花会便让贵女们分身不暇;邺城的雪犹如鹅毛,铺天盖地,和着肆虐北风打在面上,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局促,而长安的雪则不疾不徐、纷纷扬扬,平白多了几分世家公子般的贵气;邺城的月他从未留意过,如今每日从长安恢弘的楼宇仰望或圆或缺的清冷月光,故乡之月却再也记不清了。
长安的风花雪月至臻至美,许多迁至关中的慕容族人已然忘却了亡国之恨,更忘却了鲜卑先祖的无上荣光,而被长安的似锦繁华所蛊惑,成了苻坚驯化的羔羊。
虽未明说,可慕容冲明白慕容垂慕容暐的野望,他们还想重整旗鼓,还都邺城。
可王猛仍在,苻文玉又清醒得可怕,痴人说梦。
慕容冲想着便微微笑了起来,一双薄唇微微勾起,明明是那么凉薄的笑意却因芍药般水润的色泽而显得明媚。
“凤皇,你在想什么?”他对面的女子与他拥有别无二致的美貌,可眉目间却温柔缱绻许多,分外惹人怜惜。
慕容冲心不在焉道:“我在想,长安当真是个做都城的好地方。”
清河公主不明所以,轻轻笑道:“确实比邺城繁华。”
苻坚对敌国宗室向来优待,给予慕容暐等人的吃穿用度与王公无异,故而她才能继续不谙世事地锦衣玉食下去。
慕容冲敛去眼中的冷意,听闻慕容暐本想将姐弟二人都送进宫内,无奈均被苻坚送出宫来,谁料他还不死心,想着是否让苻坚再见阿姊一面。
抬眼看向清河公主,只见她如画眉目里满是清愁,“阿姊。”
清河公主垂眸看着手中茶盏,“你见过天王么?”
慕容冲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苻坚,胸中那股无名火愈旺,冷声道:“自然见过。”
“他……”清河公主的指尖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我听蒲头说他身长九尺,生得青面獠牙,可是真的?”
“无稽之谈!”慕容冲不假思索地驳斥,随即愣了愣。
平心而论,苻坚刚过而立,皮相本就不错,又出身公侯之家、饱读诗书,后来北面称王、四处征战,那身居高位的恢弘气度足以让神女为其容、国士为其死。
还有他眼角眉梢隐匿的苍凉,言语中轻描淡写的风霜,实在让人再难相忘。
可惜却是个禽兽,慕容冲恨恨想着,可对最终却只漠然道:“不过是个莽夫罢了。”
清河公主苦笑,“皇兄想让我入宫……”
慕容冲打断她,“绝无可能。”
清河公主被他眼中的暴戾惊到,又听慕容冲道:“你是燕国的金枝玉叶,父皇的掌上明珠,如何能去给那个老男人做妾?就算他要立你为后,我都不会应允。”
“阿姊放心,我定然会为找个匹配得了你的青年才俊,”慕容冲从身后抱住清河公主,将脸埋在她背上,“让他对你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他若是对你不好,我就提剑上门去收拾他。”
慕容冲本随母,是个再薄情不过的人,可自从国破,便是姊弟二人相扶相持、感情甚笃,此刻也露出些和软模样,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着,像极了冬日暖阳里打盹的狸奴。
清河公主听了他这番话,又是熨帖,又是伤怀,只紧紧搂着他,哽咽不语。
慕容冲闭上眼,那不堪迷乱的一夜再度从记忆深处卷土重来,让他腑脏阵阵绞痛。阿姊本性纯良温婉,若是进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多半会落得个凄凉下场。
横竖只要有慕容氏进宫即可,如果自己去陪侍苻坚,那他是否便会放过阿姊?
摩诃萨青是王子,他慕容冲也是王子,能让阿姊此生安然无忧,纵是舍身饲虎又有何不可?
正是早春,苻坚却无踏青游赏之心,依惯例驾临太学考校学子。
因有以太子苻宏为首的王室亲贵子弟在此苦读,那些有心讨好天王的氐族勋贵也纷纷将子弟送了过来,苻坚又请士族中的饱学之士授课,无形之中也拉拢了一些曾将苻秦视作蛮夷的汉人。
“陛下。”今日苻坚特意点了裴元略陪驾,后者虽诧异于帝王突然的恩宠,但到底出身河东豪族,面上倒是泰然处之,不卑不亢。
今日是君子六艺,苻坚先挨个考评了几个王子,见他们均有进益才放下心来,不由得将目光投向慕容冲,不由得一愣——不论前世后世,慕容冲素喜华服锦衣,哪怕是颠沛战乱中,也颇在意仪表,非锦缎丝绸不穿,这日却一反常态,只着了汉人学子常穿的儒服儒巾,整个人敛去了三分媚态,平添五分文秀之气。
慕容冲倒也不似刚来太学那般放纵驰荡,于礼乐上倒也真的下了功夫,这与苻坚印象中上一世的慕容冲大相径庭,不由奇道:“一两月不见,此子竟已非吴下阿蒙。”
太常奉承道:“是陛下德泽万方,夷狄亦被教化。”
苻坚凝神观看了会,发觉慕容冲果然天资极佳,虽从前懒散了些,可经过这些时日精进不休,虽不如苻宏苻晖这两个大的,比起苻丕苻登却也不差。
“赏锦衣一件。”苻坚话音刚落,便觉不对,他竟忘了面前这人并非上一世的娈宠,而是个太学的学生,好在只有身侧的太常与致远听见,他便及时改口道,“赏五经一部。”
真是上辈子带来的毛病。
一时鬼使神差,经年走火入魔。
作者有话要说:
摩诃萨青就是个古印度还是哪个佛教国家 因为小老虎太饿 就让他把自己吃了的小王子
第八章
慕容冲当真是转了性,得了赏赐也不动声色,宠辱不惊,只对苻坚行了礼,便退回到一旁。
苻坚心内不禁纳罕,此番的慕容冲实在比上一世谦逊内敛许多,让人几乎找不出那个嚣张跋扈,几乎可以翻版“苦饥寒、逐金丸”的骄纵王子的影子。
看来朕这般做不仅对,还是大功德一件。苻坚洋洋自得地想。
可惜现世报来的太快,晚间苻坚在自己的寝宫批奏章,就听致远来报:“陛下,新兴郡侯之弟慕容冲求见。”
苻坚对亡国之君历来宽容,亡燕之后慕容暐便被封为新兴郡侯,慕容冲因为年龄尚幼,便还不曾得封爵位。
“宣。”
慕容冲依旧穿着白日里那件儒衫,近看更觉朱颜韶丽,风流蕴藉。
他恭恭敬敬行礼后,并不作声,苻坚也不管他,自顾自地提笔批阅。
批阅着批阅着,忽而就嗅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微微转头就瞥见慕容冲一段纤细白皙的手腕,映着手中漆黑墨锭,让人移不开视线。
苻坚蹙眉环顾,“致远,怎可让王子为朕研磨?”
慕容冲轻声道:“我等皆为陛下之奴,自当为主效犬马之劳。”
苻坚脑袋一嗡,眼前又是一片血红。
“奴则奴矣,既厌奴苦,复欲取尔见代。”
“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当宽贷苻氏,以酬曩好,终不使既往之施独美于前。”
……
慕容冲见苻坚面色惨白,也不知自己哪句话犯了他的忌讳,便垂手肃立在侧,一言不发。
苻坚阖了阖眼,压下惶然心悸,淡淡道:“王子金尊玉贵,如何便是奴了?有何事便说吧。”
致远在一旁暗暗叫苦,除去紧迫军情,苻坚不喜在夜里召见大臣,他多半会好言相劝将人挡住,久而久之,也就无人敢扰。今夜慕容冲贸然求见,他之所以进殿通报也是想起那一夜,怕苻坚突然又有了兴致,想不到看主子的脸色,恐怕自己又会错了意。
慕容冲瞥了眼周遭仆从,缓缓将苻坚身前珠帘拉下,二人身影隐没在昏黄烛火之中。
苻坚蹙眉看他,心内已然有了些猜想,却十分不敢确定。
慕容冲恭顺地垂下眼睑,缓缓去解衣裳,苻坚这才发觉,原来在那青色儒衫之下,慕容冲竟只着了件天蚕纱衣,少年曼妙的身形若隐若现,引人无限遐思。
上一世慕容冲并非没有投怀送抱过,彼时苻坚总是热血贲张,恨不得立时就死在他身上,事后温存时更是有求必应,恨不能将天上的星辰日月都一并摘下送他。
姊弟专宠,宫人莫进,后宫嫔妃再无所出,盛宠之极,可见一二。
然而鲜少有人知晓,双飞入紫宫的慕容氏姊弟,论起荣宠来,清河公主远远不及其弟,到了后来慕容冲出长安任平阳太守,召幸清河公主均有那么些睹人思人之意。
可慕容冲已非吴下阿蒙,苻坚便是吴地夫差了么?
苻坚除了一开始呼吸略微有些粗重,在心中默念了两遍经书后,便自若起来,“虽过了立春,可到底早春料峭,王子还是多穿些为好。”
他的反应过于淡然,显然并非慕容冲所愿,他强忍心内屈辱,掐了掐手心,抬眼看苻坚,一双凤眼里满是强撑的媚意,“请天王为冲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