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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16)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时间:2018-05-08 12:49 标签:强强 重生 相爱相杀 传奇

  慕容冲中间来过数次,不是给苻坚递奏章,就是来探看王猛,数次见苻坚憔悴清减,都欲言又止想要关切,可最终到底还是说不出口。
  七月十六那日,王猛突然开始抽搐吐血,御医们束手无策,眼看就药石无效了。
  苻坚几乎当场就要晕厥过去,此时有个年轻御医取了慕容冲给的《金匮药方》求苻坚容他一试。
  到了这一步,死马都要当活马医,苻坚点了头。
  剩下的几日实在难熬,苻坚每日都吃斋念佛,甚至要求整个长安户户斋戒为宰相祈福祷祝。
  七月十九日夜,慕容冲当值,刚进清河郡侯府,就见院内乌压压跪了一地,苻坚跪在最首,手持念珠,焚香祷祝。
  致远求助地看他,指了指不远处丝毫未动的素斋。
  慕容冲会意,压下心内的尴尬不快,在苻坚身后跪好,轻声在他耳边低语:“陛下,张天锡那边有消息。”
  “不去管他。”苻坚依稀记得前世也是此时,自己仿佛也是在清河郡侯府,听闻凉国张氏有所动向,感觉王猛似乎有所好转,便决定暂离一会,从而与这位贤臣良弼生死相隔。
  换言之……苻坚感觉浑身发冷,几乎无法站立。
  慕容冲看他面白如雪,摇摇欲坠,丝毫不曾犹豫,用自己的身躯抵住他的背,“陛下,宰相已在病榻,你可不能再倒下了,务必保重。”
  御医从里间出来,跪在地上,“陛下,郡侯今日病势极其凶险,微臣想斗胆下一剂猛药,再冒险用针。”
  说罢,便将那《金匮药方》奉上,苻坚不通医理,便只淡淡道:“朕便不说什么治不好宰相,你们提头来见的这些丧气话,你们且记住,今日但凡谁治好了宰相,所有人立赏黄金百两,官升三级,子弟荫封。若是治不好,也只是天命难违,朕也不会怪罪你们,放手去做吧。”
  御医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赶紧回身进去。
  慕容冲在背后帮苻坚顺气,手触及他背才发觉尽是冷汗,不由得也想起苻坚对他说过的那场噩梦来,他不得不多想,或许这场梦是对苻坚、对秦的一个警示也说不定。
  “陛下,”慕容冲对致远使眼色,取了那托盘上的一点羊乳,喂到苻坚嘴边,“您常对臣等说,尽人事听天命。现下就是这个时候,您可千万不能自己乱了阵脚。否则既让御医们慌乱,于宰相病情无益,更会使得朝野上下人心不定。陛下,您……”
  苻坚黑如点墨的眸子微微动了动,张嘴就着他手将那羊乳吞咽下去。
  不知为何,慕容冲竟是大喜过望,赶紧接着将一碗羊乳尽数喂了,见他吃完才放下心。
  太子苻宏与清河公主也跟着前来探看,见此场景,苻宏对着太子妃欣然一笑,“弟弟的圣眷,怕是连孤都赶不上,也只有他能劝住王父了。”
  清河公主看着帝王身侧锦衣玉冠、貌若天人的弟弟,实在无话可说,只好默然笑笑。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突然传来惊呼声,慕容冲此时已很有经验,赶紧上前一步抵住苻坚的背。
  苻坚定定地看着门被推开,院判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郡侯的脉象稳住了,假以时日好生调养,两月之内定然大安。”
  苻坚一口气松下来,靠在慕容冲身上动弹不得,此时东方欲晓,红日将天边云层划出一道裂缝,他此时才恍惚发觉,原来很多事情真的是可以改变的。
  慕容冲一时间也是怔怔不语,他献上的《金匮药方》既然今日救了王猛,后者就绝无可能再对自己下杀手,他在苻秦的胜算又大了一分。
  怀中并非绝色美人,乃是北地霸主,身上也并未染着沁人心脾的名贵香料,不过是沉郁檀香,可慕容冲即使是这么半搂着他,都感到心旌摇荡,与他背部相贴的部分仿佛都被业火灼烧。
  他突然感到恐惧,不知该为自己顺从于有亡国之恨的仇雠而羞愧,还是应为自己恬不知耻地对一个强迫过自己的老男人产生欲念恐惧。
  可他也舍不得推开他。
  毕竟入秦以来,不提那夜,过问过他吃穿用度,关切过他学问文章,提点过他处世之道,带着他上沙场,为他阿姊张罗亲事,给他宦途铺路的,不是慕容氏的兄长叔父,都是眼前这个男人。
  可他也恨他,亡国之恨不谈,苻坚几乎断送了自己整个人生。
  不是没有想过娶妻生子,他也曾夜入秦楼楚馆想试试女人,可衣裳还未褪又开始觉得恶心。
  每每当他推开面前的女人,对上妓子或怜悯或嘲弄的目光,他总是格外地恨苻坚,也格外恨那一夜。
  就如此刻,他既为大秦天王难得的软弱而着迷,又为他倚靠自己而窃喜,他更为这样为苻坚患得患失的自己感到不耻。
  如果苻坚是想折磨他,他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
  “陛下,”慕容冲听见自己缓缓开口,声音轻的只有苻坚能听见,“若是要对姑臧用兵,臣请披挂上阵。”
  苻坚并未回头,也不回应。
  慕容冲继续道,“若陛下不放心,臣可以不带鲜卑一兵,只愿为先锋,若陛下还是无法安心,臣也可以为大军一走卒。请陛下成全。”
  “朕知道了。”苻坚并未问慕容冲为何要去,兴许他明白,兴许他不明白。
  慕容冲只想远远逃开这里,其余的,他都不关心了。


第二十七章
  待王猛脱险,君臣相见,已是数日之后。
  再见苻坚,王猛亦觉得恍如隔世,忍不住落下泪来,“听闻陛下为了老臣大费周章,老臣内心何安呐。”
  苻坚笑笑,“景略如朕父兄,亦如师长,怎么都是应当的。”
  王猛闷咳一声,“听闻此番多亏了阿房侯献上的《金匮药方》?臣已着人备了谢礼,回头送去他府上致谢。”
  “不必了,”苻坚此时最不想提及慕容冲,皱了皱眉,“那医书他是献给朕的,朕让御医们研读,再用的方子,你谢朕好了,何必谢他。”
  王猛哑然失笑,“借花献佛也是献啊。”
  他猛然想起先前慕容冲在此剖白的险些成为男宠一事,突然也便明白为何苻坚对慕容冲总有些微妙,“不过阿房侯当真是我朝第一美男子,所谓潘安宋玉恐怕也不过如此。”
  苻坚不回话,只长叹了一声,“说到慕容冲,朕倒是有一事想与景略商议。”
  “哦?”
  “先前收到线报,说是凉国内讧不止,早已外强中干,国库存银不足我朝一半。”苻坚亲自给王猛添了茶水,“就是前几个月,张天锡丢了陇西。”
  王猛冷笑,“不过是首鼠两端的小人,明明隔了千山万水,竟然还向晋称臣。若说是忠于晋室,从前刘渊、石勒的时候,也没少眉来眼去。”
  他想了想,眯起眼,“挥师北上,时机倒也不错。”
  “一旦拿下,咱们就真的可以和晋并肩而立了。”
  见自己话音未落,王猛眸光便闪烁一下,苻坚知晓他顾虑,便坚决道:“只要灭了凉国、代国,我大秦北方便无强敌。景略病重时,朕曾修书与谢安,想与他结为儿女亲家……”
  “这是缓兵之计,还是陛下真心想与晋修好?”
  苻坚轻声笑,“景略,朕与你都不年轻了,也想颐养天年。更何况,这些年北方四处征伐,早已民生凋敝,朕有时看着生民受苦,心内也颇为不忍。解决了心腹大患,我大秦至少可太平数十年,至于以后的事,便让小一辈愁去吧。”
  他负手立于窗边,“朕已决意,灭凉、代之后,马放南山,只守不攻。”
  苻坚最大的毛病便是好大喜功,成就霸业之心太切,而且有时不太听得进旁人劝谏,他自己想到这一层,王猛只觉又惊又喜,心道果真是佛法无边,竟将苻坚这个毛病也治好了,便真心实意道:“陛下圣明,老臣愿竭忠尽力,以报君恩。”
  苻坚敲了敲窗沿,“此次朕便不亲征了,不知将帅人选,景略可有举荐?”
  “臣近来抱病,恐怕于吏事不熟,不知陛下自己怎么看?”
  苻坚面色一沉,想起上一世缢杀自己的仇人姚苌仿佛也曾率军出征,心头不禁一紧,缓缓道:“武卫苟苌、左将军毛盛、中书令梁熙、步兵校尉姚苌,朕给他们十五万兵马。”
  “哦?”王猛不置可否。
  苻坚看着池中盛放莲花,淡淡道:“再加上阿房侯慕容冲。”
  王猛吃了一惊,看他神情又不似作伪,“阿房侯确是少年英才,只是不知陛下打算如何用他?”
  “朕打算让他去姚苌军中效力,”苻坚勾起唇角,“一个是羌人首领,一个是鲜卑皇子,可不是一出好戏?”
  “陛下是打算制衡。”王猛心中隐隐有猜想,不由提点道,“若能一石二鸟,则是更好。”
  上一世慕容冲将自己逼出长安,亡奔半路遇到姚苌,最后为姚苌所害。倘若说杀身仇人,此二人一个都逃不了。
  苻坚呼出一口浊气,“朕不仅要一石二鸟,朕还要一劳永逸。”
  王猛以为他所说是解决羌人与鲜卑人的大患,并未想太多,便赞许点头:“须好生筹谋。”
  苻坚猛然想起当年,暗恨自己重生地晚了些,若是再早一点,不仅可以除去慕容垂,还可避免与慕容冲有所牵连,不禁缓缓道:“可惜朕当年未用景略之计,可惜了一把好刀。”
  王猛也想起金刀计之事,慨叹地摇了摇头,“天命如此,不过慕容垂在灭燕之战中也是立下大功,这些年陛下也未让他做大……倒也不急于一时。”
  苻坚见王猛大病初愈,气色仍不甚好,便道:“景略好生将养,朕明日再来探你。”
  上了车驾,苻坚便对致远道:“宣阿房侯,再让御膳房按他的口味做一桌筵席,朕今晚要为他践行。”
  “是。”致远顿了顿,忽而道,“可是阿房侯是个什么口味?”
  苻坚这才想起,此生慕容冲并不久居后宫,御膳房如何能知晓他的口味?于是便取了桌上纸笔,径自写起来。
  致远默默接过,这些年,陛下对阿房侯倒是让他越发看不透了——一开始,既临幸了他,那便是娈宠无疑,谁知陛下又善心大发,将人家当做儿子教养起来。后来,当他以为陛下只是想给太子添个助力,却又发觉陛下对阿房侯极其忌惮,竟然偶尔还有一闪而过的杀机。
  只可怜阿房侯,这些年反而对陛下更上心起来。
  “致远,”苻坚看着长安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你在宫外可还有亲人了?”
  致远回过神,谄媚笑道:“奴婢自小被卖入宫中,既是如此,自然无亲无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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